《不能流泪的悲伤》 第5章 免费试读
那次美芬阿姨带着林汉聪在我家住了大半个月。外婆看难得一家团圆，已在计划中秋那日要买什么菜吃什么，甚至特意托人订购了一批品相极佳的湖蟹。
“等做好饭，带去医院，我们今年陪外公在病房过。”
我妈那时还受我外婆的嘱托，想方设法解决菜品保温问题，一度还想干脆在医院楼下支起炉灶，这奇思异想被我爸叫停。我们一家似乎都期许这个团圆佳节能“冲冲喜”，最好吃过了饭，外公就能立刻出院。可惜我那时年幼，并不知道，这世上许多事总是难求完满，大多情况下，人们所需面对的，都是事与愿违。
中秋前一夜，我们一家人还聚在外公病房，商讨明日到底要做什么，美芬阿姨说要做三杯鸡，我妈则早早泡发了海参，就等着明日熬汤。外婆就更不必说，她是家中大厨，明日自然是要大显身手。
外公靠在床头，笑呵呵说：“好啊，我真是有口福，就等着明日品尝大餐了。”
那一晚我们在病房门前挥手告别。
那一晚我对着外公反复说着：“明朝见。”我说我会带着报纸来，还答应外公，要把政府关于大陆的相关报道剪下来贴好拿来给他。
而后凌晨三点，电话骤然响起，我迷迷糊糊间被爸爸从床上抱起来穿好衣服，等清醒些时，人已经被抱到了外公病房。
几个小时前还充满喜悦的房间，如今却死寂一片。妈妈和美芬阿姨守在外婆身边，我懵懂地拉着父亲的手，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中秋家宴取消了，所有一切安排就此戛然而止。天边圆月如约而至，可我的外公......却告别了人间。
其实外公去世前几天就已经略有征兆。他那会儿常被病痛折磨到意识模糊，只有在打了***以后才能稍稍喘一口气。打过药的外公是我所熟悉的外公，而未打药时的他却全然褪去那份淡然与优雅，嘴里交替呢喃着“归家”与“姆妈”。
葬礼一切从简，并没有像台北人办得那样繁琐，只是一张黑白老照片，烧些纸钱，再上几炷香。那是我第一次直面死亡，没有人教过我这究竟意味什么，可只要一想到从此以后就再也见不到外公，再也没有人会要求我用上海话读报，我便伤心得无以复加。
外公说，若是要拜，就朝着北方去拜。他希望他的魂灵能够翻越山海，回到他出生的地方。外公出殡那天，妈妈拿来一份报纸跟我说：“心卉，再送送外公吧。”
我抽噎着读出报纸上的新闻，那上面说，台湾客轮开通驶往上海的航线......
我在那一刻终于意识到，原来我这般不愿开口吐露出的乡音里，藏着外公永远都回不去的故乡。
外公去世以后，我总把自己关在他的书房中。书房中总有一股外公身上的墨香，我在那儿一呆就是一整天，有时连饭都会忘了吃。爸妈跟外婆都不知道该拿我怎么办，还是林汉聪跑来推开门，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就那样安静的捧着报纸坐在我身旁。
我蜷成一团靠在书桌角落，让他出去，别来烦我，可他却默默将一份报纸递过来：“你念一下吧，好不好？”
“我不要念！”我伸手把报纸甩开，“你又听不懂，我才不念呢。”
“阿公听得懂就好了。”他爬过去伸手捡回那份报纸，重新郑重其事地放在我手中，“他会认真听的。”
我看着手中的报纸，终于再也控制不住，豆大的泪水滴落在上面，渐渐润开。林汉聪也不出言安慰，就安静地坐在一旁，等我哭完，才慢慢吞吞说一句：“我带你去吃鱼丸吧，好不好？”
这样想来，我和林汉聪小时候相处的应该还不错。
大叔听着我所讲述的，不免笑道：“你们两个也算是青梅竹马欸。”
“算也算，但是哦，明明我们两个小的时候相处的还不错，偏偏长大了以后却莫名不对付了起来！”
我才刚刚与大叔说罢这些，却没想到，连带着录音机里也正好说到这一段。
其实林汉聪跟我外公的感情并不算深，他小时候几乎没来过台北，总是跟着美芬阿姨待在新竹。
他曾说过，台北比他想象的要热闹。
我以前陪林汉聪一同去过他出生的一个小渔村，一出门就能看见海岸线，碧蓝的海岸，村里还有连片的雨天。
风平浪静的时日里，天朗日清，风景甚好，可若是遇上台风，狂风暴雨席卷而来，出门都需掂量几分，以免叫残暴凶猛的海浪吞没。
他幼年便听他妈有说起过关于她在台北的家，知道外公外婆都是上海人，也知道外婆开了一家上海菜餐馆。
可惜他第一次见到我们时，契机不对......我们一家都疲于处理外公的后事，根本没有精力带他好好在台北玩一趟。
要是美芬阿姨能够早点带他来台北就好，我也许还能有机会陪他去更多地方玩。他说，那次来时，外公、外婆要比他想得要和气，我的爸爸妈妈让他觉得非常友善。
至于我，他只觉得我年纪虽小，脾气却很大。他那时最怕我忽然生气，要是哭了就更要命，美芬阿姨每次见了就会骂他。
他还说他很羡慕我，这世上所有能恣意妄为去发泄自己脾气，而不是小心翼翼、察言观色的小孩，一定是从小都浸泡在亲人的爱意之中。
我小时候始终都不明白美芬阿姨为什么不肯带他来台北，过去逢年过节，她总是一个人来去。林汉聪的表现至少让我知道他其实是想来，而且是喜欢来的。直到稍年长些，听母亲说起美芬阿姨和她丈夫的事，才慢慢了解“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这句话。
林汉聪的家庭，几乎与我家截然相反。
因此当他见到我父母和外公外婆时，展现出的乖巧无一不在暗示：他想留下，想留在这个温馨的家中。可惜的是，美芬阿姨在外公葬礼后便带着他回新竹，之后很多年都再未出现，一直到他读国中，美芬阿姨远赴日本工作，他才再次出现在我家。
那样漫长的时日，我自然而然就在生活中慢慢忘记自己还有这样一位“干表哥”。等到再相遇时，我们两个都从小屁孩长成少年人。
少年人有时候比小屁孩更讨人厌。
好像所有男生都有这样招人讨厌的那几年，摆着一张臭拽脸，装得自己很酷，但其实现在想想也不过就是帮什么都还不会的小屁孩。
偏偏越是这样带点忧郁气质的混蛋就越招我这种没脑子的小女孩喜欢。从小到大，男生越拽我越爱，到现在我都没明白自己这是为什么，难道这就是坏小子的魅力？
我记得那年我刚读国中，他来的那天正好是我十六岁生日。我出生在夏天，往年生日总伴随着飓风暴雨，但是那一年却很难得天气晴朗，连日无雨，除了炎炎夏日，闷热得叫人心烦些，别的一切都格外完美。
那天我放学回家，刚到楼下就看店面暂停营业，我洋洋得意，一定是妈妈为了我生日特意休息！
站在楼下我都能闻到二楼厨房里飘来红烧肉的香味，想着今晚的美食，我迫不及待地往家奔去。一进门就看玄关多了双男生的球鞋，外婆彼时早已不必为饭店操心，整日坐在客厅的红木扶手椅上看报、钩针。见我来了，便朝我招了招手，喊我：“囡囡，回来啦。”
我把书包扔在客厅沙发上，有些好奇地问道：“外婆，屋里来客人啦？”
“侬干阿姨晓得伐？”
“美芬阿姨来啦？”
“不是。你那个小阿哥，阿聪来了。”外婆眼神示意地指了指楼上，“他现在住楼上那间空屋，你不要去欺负他。”
“他一个男孩子，难道还怕我欺负不成？外婆，我不会的啦。”我嬉笑着从她身旁站起身，“我去看看姆妈做什么！”
厨房就是我妈和我外婆的天下，只要她们在，我们一家和周围食客就能吃到各式各样的美食。
锅碗瓢盆到了她们手中像是得了将军命令的小兵，格外听话。不管做什么、怎么做都能做得香气四溢，美妙绝伦。如今外婆鸣金收兵，便由我妈执掌大权，不论在家开小灶还是店里烧大锅，任何食材到她手里，都能发挥出百分百的滋味。
其实想在台北开餐馆并不容易。这里人的味蕾早就被五湖四海的美食养刁了，可即便如此，外婆还是靠着她非同寻常的手艺在这儿杀出一片天。我们余记沪菜可受不少老饕青睐。外婆退休后，我们店除了做沪菜，我妈连四川的辣子鸡、东北的锅包肉、广东大盆菜、北京炸酱面都送上菜单。至于台北常见的卤肉饭、炒花枝就更不用说了。我以前误以为我妈是传说中御厨后裔，不然怎么可能有本事会做那么多菜别？后来才知道，这些原来都是我妈陪我外婆去她们老人会时，从那些大陆过来的婆婆们口中学来的。
当然，我妈做得最好的一道菜莫过于红烧肉，早早就已得了我外婆的真传。外婆从大陆来台四十余年，口味却始终未曾改变，做菜总还爱着浓油赤酱，里头一定要再多放点冰糖，不然她吃了是会皱眉头的。
红烧肉得小火慢炖，砂锅做的最佳，我们家有只比我年纪还大的砂锅，肉香仿佛已经渗入瓷壁之中，离开家后，我再也没吃到过比我妈做得还好吃的红烧肉。
不过大部分情况下，我们自家餐桌还是比较单调的，我妈忙于餐馆，我们家要不然跟着后厨吃员工餐，要不就是我爸在家煮牛肉面对付一下。
难得主厨在家开工，我闻着香味蹑手蹑脚地进了厨房，还没做点什么，我妈就跟背后长了眼睛似的叫了我一声：“赵心卉，去把菜端上桌。”
我伸长脑袋去看炖肉的砂锅：“姆妈，我尝尝咸淡吧。”
她转过头，语气虽有几分数落，但眼中却带着笑意：“自己拿筷子，就尝咸淡啊，不准多吃。”
得了她应允，我立刻掀开锅盖夹起一块半肥半瘦的肉送到嘴边吹了吹，再一口咬下，刹那间唇齿留香。
“姆妈，真的好好吃啊。”
我妈拍了一下我手背：“吃一块就够了啊，别人还得吃呢。”
我悻悻然放下筷子，乖顺地去将另外几盘菜端到餐桌上。我从很小就知道，在家要想过得开心，一定得装乖听话多干事。尤其是老妈安排的任务，再纠结难办，态度首先得摆正，不然下场就是吃不饱穿不暖，连最基本的口腹之欲恐怕都得不到满足。
这边端好菜，我又到柜子前拿饭碗：“姆妈，几只碗？”
“四只。”
“怎么四只？外婆跟我讲说客人来了。”
“阿聪先前吃过的，晚饭不吃。”
我小声嘟哝：“来做客人第一天，人都不出现，没礼貌。”
本以为声音足够小，肯定不会被我妈听到，谁料还是被她敲了一下脑袋：“你呀，这张嘴真是不饶人。你到时候到他跟前了可别乱讲话。”
我赶忙告饶：“我不会的。哎呀我是寿星哎，你怎么好打我额头的啦。”
本要管教的爆栗子在我这委屈撒娇下又化为温柔的揉搓，老妈到底还是宠我的：“行啦，小宝贝。祝你生日快乐啊。”
“也感谢我们刘女士，十六年前辛苦啦。”我在她脸上亲了一口，“恭喜你，获得了我这样一个稀缺活宝。”
“你真的是个活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