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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绳般的雪目录 娜依夏巴孜无弹窗阅读

时间:2020-01-09 11:04:08编辑:听蓉

精选热书《银绳般的雪》是来自佚名倾心创作的一本都市类型的小说,故事中的主角是娜依夏巴孜,书中感情线一波三折,却又顺理成章,整体阅读体验非常不错。下面看精彩试读:在现代传媒十分发达的今天,世界已变成一个明亮的舞台,舞台上表演的一切,大多能得以迅速呈现和传播。但这并不是说,我们的现实已得到了充分的表达;并不是说,真相就能很容易被了解。很多东西反而隐藏得更深,甚至可以化为无形。我们的现代工具就是为了隐藏这一切而发明的。这需要作家变得更为敏锐,要像雷达,去全天候捕捉,才有可能发现纷繁世象中隐藏的细节。而细节在一定程度上,就是我们认识真理的途径,无疑也是小说的灵魂。因为,一个时代的秘密往往就隐藏在这些看似平常的细节之中。在《地球上的生活》这部小说中,有一个细节描写了傻子奥古斯特和力小丑相遇时的四目相对。这短暂的对视,正是人类所有悲剧的浓缩。

《银绳般的雪》 北京吉普 免费试读

北京吉普

县长仁慈的祖父的爸爸阿布德·拉赫曼·巴布尔当我们这里的伯克时,修建了塔什库尔干的第一所监狱。从这个姓氏你就知道,这是一个尊贵的家族。县长的这个祖先十分暴虐,但在他当这里伯克的十七年零五个月时间里,他修建的这座坚固无比的监狱里并没有关进去一个人,这成了他一生最大的遗憾。弥留之际,他对即将继位的儿子说,我背了一个暴虐伯克的名声,原想这个监狱还要扩建的,没想一根人毛也没有关进去,我死不瞑目啊!我只能寄希望于你了。但从那时到十二年前,那个监狱都只关过我一个人。其原因是,我们帕米尔高原每一块草原的民风一直以来都是淳朴的,每一顶毡房里的人祖祖辈辈都是善良守法的。

当县上的人来草原抓我的时候,我正在毡房里喝奶茶,啃青稞馕。我被抓走后,很快就成了轰动帕米尔高原的一件大事。我的故事现在还在流传。说法很多很多,越往后传说就越离谱,总之,我的荣誉一点也没有受损,反而成了一位和伯克家的后人作对的民间英雄。有人说我被关起来是因为我用马鞭抽破了县长滚圆的大肚皮,县长肚子里的肥油淌了一地;还有人说县长的儿子开着他老子的吉普车到塔合曼草原来调戏塔合曼草原最漂亮的姑娘娜依,被我碰见,把他痛揍了一顿,他开车逃跑的时候,我骑着一匹跑得飞快的骏马追上去,把跑着的汽车用套马杆套住了,汽车竟没有挣脱,被力大无比的我拉翻了,县长十分生气,把我抓到监狱里去了……我后来逢人便对这夸大的传说进行纠正,但他们说我说的鬼话一点也不可信——事情是我做下的,但他们却不相信我的说法,我一点办法也没有。

我在监狱里蹲了三年,被放出来后,我的英雄传说已传遍了高原的每一条山谷。娜依还等着我,成了我的新娘,这也传说成了一个美丽动人的爱情故事。这个我很喜欢,我没有去纠正它。但关于我和那吉普车的事情,我还是想做些纠正——我已经六十多岁了,我不能撒谎,我要告诉这高原上的人,我被抓起来的原因其实很简单,就是因为我把县长新的吉普车用马鞭子抽得像一条癞皮狗,犯了破坏国家财物的罪。

当然,这是距今已有四十余年的往事了,虽然恢复了真实的情景,不像传说那么动人,但往事就像一块风干肉,追忆起来有一股时间的味道,还是很有嚼头的。

在那之前,我们到喀什噶尔去都是骑马,连县长也是。走到喀什噶尔大概最快也要半个多月时间。而很多人——商人、探险家、使者、圣人,也都是骑马到我们这里来,从这里再到更加遥远的地方去。在大雪没有封山的时节,这样的人也是往来不绝,好像并不比现在少多少。要经过这里的人,要去远方的人,即使前面有千难万险,他们都是要去的,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几千年来,有多少人经过这里啊,他们像风一样,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那一年,我们家的母绵羊一次产下了四只小羊羔子——这样的事在这之前有没有发生过我不知道,在那之后我再也没有听说。当时,我正把最后一只小羊羔子抱进怀里,慕士塔格雪山突然发生了雪崩。那四只小羊羔子惊吓得“咩咩”叫了起来。从那以后,这座神圣的雪山就老是发生雪崩。那沉寂了数千年的亘古冰雪从数千米高的地方像白色的大水一样咆哮而下,一直奔腾到塔合曼草原的边缘,那升腾起来的雪雾冰沫还会闪现出一道道五色彩虹。但那雪崩是可怕的,有一次差点把我和我的羊群埋在了雪里面。好长一段时间,没有人敢再到雪山跟前去。更奇怪的是,卡拉库里湖的湖水即使在没有风的时候,也会不时掀起波浪,好像铁锅里的水突然沸腾了;而伴随着这些现象发生的还有一些奇怪的事情,我们的冬窝子有时会像人打嗝一样抖动一下,反正那个时候,如果你一天不在家,家里的东西就会自己移动一些距离,好像它们能自己爬行。喀什噶尔产的土陶碗会莫名其妙地掉到地上,摔成几瓣;雕花的长嘴铜壶要在平时,你把它放在那里,就是几百年过去了,它也不会动,但那时却像个醉鬼似的常常倒在地上。牲口有时像受惊了,像是听到了狼嗥,突然雕像般停在那里,竖起耳朵,眼睛里闪现出吃惊的神色。

但我们却听不到任何声响,天空还是那么蓝,高原还是那么雄阔壮美。我们开头都以为是地震——我们把它叫“大地的蠕动”。这种蠕动每隔几年就会在大沙漠地区发生。帕米尔高原是从大沙漠边上长出来的,像一棵大树。大沙漠蠕动的时候,这棵大树肯定要被晃动。但一阵子就过去了,有时还没感觉到就过去了。大地也会在一段时间里蠕动好几次,但没有哪一次像这样,已经一年多了还没有停歇。我们感到有些害怕了,越来越害怕,担心久而久之,这棵大树上的叶子——冰川、河流、草原、湖泊会真的像树叶那样被摇下来,飘落在大沙漠上,枯萎凋零。我们惶惶不可终日,每天都向胡大祈祷。但一点用处也没有,大地的蠕动反而更加剧烈了。我们都可以感觉到,畜群经常被惊吓,藏身于草原的狐狸和隐藏在山里面的狼群也被这大地的震动搞得心神不宁,它们在白天也会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叫声,然后盲目地四处奔逃。

后来就不停地传来了雷霆之声,开始很远,后来越来越近。我们这里很少下雨,所以原来很少听见那种声音,而下雪总是静默的,像大自然的偷情,总是尽可能不声张,尽可能消除一切声息,在所有的目光之外,但那个过程却是抒情浪漫、酣畅淋漓、***澎湃的。所以闪电和雷声都只是属于大雨,属于大自然明媒正娶的有***的新婚宴尔。

我们所有的人,包括牲畜和牧羊犬,都不停地往天上看,但天上什么也看不出来,天空的表情还是那样,丽日朗朗,白云如雪,它的颜色还是像卡拉库里湖的湖水一样深邃幽蓝。慕士塔格雪山的雪崩更加频繁,它那像长发一样披散下来的冰川已经崩溃,我们塔吉克人和无数路过这里的旅人仰望了数千年的雪冠也已崩塌掉了,有些地方已露出苍灰色的岩石,这“冰山之父”已变得像一个脱发秃顶的人,很是丑陋了。最后,我们感觉那雷霆一样的声音不是从天空滚过的,而是从高原里面传来的。它从我们的脚底下滚过,轰鸣到了更远的地方。

我们感到更加惶恐。但没过多久就有人传了话过来,说那并不是大地在蠕动,而是大沙漠里绿洲上的人在开山修马路,已经快修到布仑口了。人们传说那马路可以并排跑十匹马,要穿过整个帕米尔高原,一直修到巴基斯坦的神秘首都***堡,而它的另一头,据说连着我们庞大无比、金碧辉煌的首都北京。无论是***堡还是北京,那都是何其遥远,都只是我们传说中的地方,而现在,要用并排跑十匹马的马路连接起来,那真是天方夜谭,所以没有一个人相信那传过来的话是真话。在我们那时的意识中,弱小的人类不可能完成这样一件伟大的事情。当然,我们现在知道了,人类足够强大,强大到完成了无数我们原来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大概是两个月后的一天上午,因为草场被雪崩掩埋了,我只好到苏巴什达坂附近去放牧自家的羊群,当我赶着羊群来到达坂上,我一下子惊呆了,我看到在萨雷阔勒岭的山脚下,在卡拉库里湖的湖边,全是蚂蚁一样劳作的人群,我站在那里看了很久,看到他们一刻也没有停歇,突然,他们全都躲了起来,没了踪影,像是钻到了地底下,然后,雷声响起来了,一排一排地,在萨雷阔勒岭下响起,一股股黄色的烟尘冲天而起,把山羊一样大的石头掀得很高,然后重重地砸在地上。雷声过后,那些人又冒出来,不停地劳作,不时可以听到风把他们好听的号子声送过来。我终于知道了,那雷声原来是那些人搞出来的!我激动得连自己的羊群都不要了,骑马跑了半个多马站的路,把我的发现告诉了我一路上碰到的人,但草原上的人却不相信,他们没有理我,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我一阵子,说我是闲得卵蛋疼了,说完就只管干自己的事情去了。

我只好去找娜依。我比她大两岁,但我感觉我们是一起长大的,我们在一起读过几年书,我们常常骑一匹光背马——我骑在前面,她骑在后面,她总是抱着我的腰——在草原上疯,我们一起追过狼,套过狐狸,抓过兔子和旱獭。记得有一次——我十一岁、她九岁的一天,我对抱住我腰的娜依说,娜依,你给我当妹妹吧,我只有姐姐,没有妹妹。她说,不行,我要做你的女人,跟你一辈子都骑在一匹马上放羊。我说,那也好,你还得给我生很多小羊羔子一样可爱的孩子。她说,我会的。

三年后,当她从夏牧场回到冬牧场之后,我们就不在一起疯了,她变得害羞起来,她躲着我,我好不容易见到她,她的脸就红得像早晨的太阳一样。我知道这是为什么,因为她变成一个好看的女人了。

我们相互躲避着对方,很少说话,冬牧场的半年时光就以这种奇怪的方式度过了。当她和家人从冬牧场转场到夏牧场时,我去送她,但她好像只会害羞,不会说话了。她只在我骑马到那里的时候,低着头问了我一句话,你来了?她骑上马走的时候,她说了另一句话,我们走了。但奇怪的是,从那以后,我就对她牵肠挂肚起来,我担心她在夏牧场放羊时,没人和她说话,她会感到孤独;高原起风的时候,我担心风会吹跑她的头巾;闹狼灾的时候,我担心狼会糟蹋她家的羊群;我老是梦见她一个人骑着她的小红马在空旷的雪原上飞奔,那马跑得那么快,好像她随时都会从马背上掉下来,这使我总是从睡梦中惊醒。我承认,那半年时光好像比我度过的所有日子都要漫长。

当娜依再次从夏牧场回到冬牧场时,我远远地跑去迎接她。我差点没有认出她来。她的小红马已经长得很高大了。因为我们塔吉克女人在转场时总会把自己打扮得最漂亮,她骑在马上,像一位公主。她变得有些大方了,没有离开这里时那么害羞,现在她看到我的时候,眼睛火辣辣的,脸上流露出惊喜的神情。她跳下马来,我握着她的手,然后相互吻了吻对方的手背。她的手很修长,但变得粗糙了,有一股淡淡的马缰绳的气味。

她说,我们半年不见,你都长这么高了!都留胡子了!

她显然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变化,她的美像英吉沙刀子的刀刃一样锋利,逼得我不敢看她。现在轮到我变得像姑娘一样害羞了,我说,你也是的,长得像个王宫里出来的公主了。我觉得这话从我嘴里飘出来了,但却只到了嘴边。我没有听见,她也没有听见。

她的爸爸妈妈在马背上看着我们,宽容地微笑着。我过去吻了他们的手心,他们吻了我的额头。

这时,我看见县长的儿子马伊尔江骑着一匹配着银鞍的马,也从县城跑来看娜依了。他穿着汉族人的衣服,整洁、干净,最上面的铜纽扣和风纪扣有意没有扣上。当他勒住马缰的时候,风把他身上布料、香皂和阳光的味道送进了我的鼻子里,这样的衣服我只看见县城里的汉族干部穿过。他的马也很干净,像用香皂洗过的,连身上冒出的马汗也有一股香气。他看见我,警惕地盯了我很久;我也狠狠地看着他。我们像两匹势不两立的种马,一见面就充满了敌意。

他为娜依的爸爸带来了珍贵的茶叶和冰糖,那是官员才能喝上的绿茶,据说产自遥远的浙江杭州城里一个比卡拉库里湖还要美的湖边,名字叫“西湖龙井”,即使县城的百货公司也买不到,我们当时很少见到过。那种茶叶泡出的茶有一种春末夏初的草原的颜色,的确有一种直透肺腑的香味,但那种香味我们牧民并不习惯。就是现在,我们草原上的人也只喝那种墙砖一样的茯茶。那种糖也是很珍贵的,呈淡黄色,像小冰块,但放进嘴里却有一种很舒服的甜,后来我们知道,那糖的名字真的就叫冰糖。

娜依的爸爸本来想,如果娜依嫁给了县长的儿子,他家就不会缺这样珍贵的礼物了,遗憾的是,他的宝贝女儿没有那么做。但老人家一直以拥有那盒茶叶和那包冰糖为荣,那茶叶他放了十几年,一直没有舍得喝,家里来了客人,他最多拿出来,打开盒盖,让客人闻一闻,直到最后变成了粉末,他也没有舍得扔掉。那包冰糖他则把它分成了上千粒,有小孩子到他帐篷里去,他就用拇指和中指小心地取出一小粒,让那孩子尝尝。那时候,草原上的孩子都想吃他那“冰做的糖”,很多小孩为了那粒糖,不惜偷偷地骑马跑几十里路。

娜依看到马伊尔江的时候,对我说,我们先走。我挺直了腰,像个武士一样跟着她走了。

但马伊尔江看上去却很平静,他下马后,很有礼貌地向娜依的爸爸妈妈行了礼,然后把茶和糖双手递到了娜依爸爸的手上,还和他说了好一会儿话才离开。从那以后,他就经常骑着那匹很干净的马到草原上来闲逛,并且经常被娜依的爸爸热情地邀请到自家的帐篷里去喝奶茶。原来娜依一见他来,就躲开了;但时间久了,他和她搭话时,她也应了。有一次,我看见马伊尔江到草原上来找她,他们骑着马,一起走了好远的路。他们一边走,一边交谈,我还听见她发出了很好听的笑声。

我找到娜依时,她正在剪羊毛。看到我那兴奋的样子,她停下手里的活儿,一边搓着手上的羊毛,一边抬起头,半开玩笑地微笑着问我,看你那样子,是不是发现蓝宝石啦?

娜依,蓝宝石算什么!我发现了在我们高原上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情!

是吗?看你那激动的样子!你可从来没有这样激动过。她没有停下手里的活儿。

我看到了很多很多的人,蚂蚁一样多的人,修马路的人,他们都已到了卡拉库里湖边了,雷声就是他们弄出来的,轰轰轰,一排一排地,冲天而起,我今天到苏巴什达坂上放羊的时候看见的。我说的都是真的。我的羊群都扔在达坂上不管了,专门跑回来想告诉大家,但没有一个人相信我的话,他们觉得我说的是疯话。我相信你会相信我的,你跟我去看看吧!我因为激动,话说得很快,而且语无伦次。

娜依看我那个样子,忍不住笑了,她的声音像驼铃一样好听。

难道你也不相信我说的话吗?我有些生气了。

我从来都是相信你的,我这就跟你去看,如果真能看到他们弄出来的雷声,那真是太神奇了。她说完,放下手里的活儿,跳上马背,跟我走了。

她跑在前面,我跟着她,我喜欢跟着她,我喜欢看她的背影。有时候,我们并驾齐驱,说一些话。她刚剪完羊毛,身上有一股羊的味道,小母羊的味道,那是我喜欢闻的草原上的女人的味道。

我和她跑到苏巴什达坂的时候,刚过午后。太阳悬在头顶,像一盏金灿灿的灯,好像一伸手就可以拿回毡房里去照亮。当她看到那么多人在萨雷阔勒岭下忙碌着,她惊呆了,她张开的嘴巴好半天没有合上,像花朵一样好看。在那些人的身后,我们依稀看到了一条红褐色的蜿蜒盘旋的大路的影子。

哎呀,那么多人,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多人一起做一件事情,那少说也有一千多人吧!她望着他们,惊叹道。

这在我们这个高原上肯定还是第一次呢!我看不止一千人。

我爸爸曾听县上那个最有文化的戴眼镜的汉族干部说,很久很久以前——好像是唐朝的时候,曾有上万铁骑从这里经过,到很远的地方去打仗,他们的人肯定比修路的人多。

但他们那么多人,为什么没有修一条可以并排跑十匹马的大路呢?哪怕修一条可并排跑五匹马的大路也行啊。

他们可能要不了那么宽的路。

怎么要不了啊,那么多人,如果有一条这样宽的路,大军不是更好走吗?我想他们之所以没有修那样宽的路,可能是因为没有办法把山炸开。哎,这样的问题太高深了,我想,只有那些有学问的人才能知道。

我听马伊尔江说,这种大路叫马路,但马路虽然叫马路,却并不是用来跑马的。

我一点也不想听到马伊尔江的名字,更不想从她那里听到。我警觉起来,满怀醋意地说,马伊尔江?他知道马路?不用来跑马,为什么叫马路呢?

他十岁的时候,他爸爸带他到喀什噶尔去开过眼界,当然知道马路,他说,在喀什噶尔就可以看到马路,还可以看到很多我们这高原上看不到的东西。至于为什么叫马路,他也不知道,但他告诉我,马路是用来跑汽车的。

汽车是什么东西?我的口气变得有些生硬。我觉得那些忙碌的人在我眼前变得有些模糊了。我因为嫉妒眼睛都有些潮湿了。但她好像没有察觉到。我觉得她是装作没有察觉到的。

马伊尔江跟我说过,他也没见过汽车,但他爸爸见过,他十岁的那一年,他爸爸带他到喀什噶尔的主要目的就是想让他看汽车,但那车是专员坐的,他去的时候运气不好,专员坐着它到***开会去了,——啊,你想想,那车可以跑到***!他爸告诉他,说那车有很亮的眼睛,吃一种有臭味的油,有四个轮子,轮子上架着一个小房子,房子里放着两排椅子,人就坐在椅子上,跑得很快,比草原上最快的马跑得还快,但只能沿着马路跑。马路修通后,他爸爸就会配一辆这样的车,到时,他爸爸到喀什噶尔去开会,就不用再骑马了,而是坐这样的车去,据说三天就可以到了。

我不知道马伊尔江什么时候告诉了她这么多新东西。我尖酸地说,你从那个县长儿子那里知道的可真不少啊,那个脸白得像银狐一样的家伙都给你爸爸送茶和糖了,那你到时也可以和他一起坐那个跑得比快马还快的四轮怪物到喀什噶尔去转转了,那多神气啊。

她感觉到我的嫉妒了,因为这妒意太强烈了。但她故意“嗤嗤”地笑,然后说,马伊尔江真是很有学问的,如果真有那样一个四轮怪物,我到时肯定要去坐坐的,你难道不想吗?如果想,我把你也带上。

我永远不想!我觉得那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比我们的勒勒车多了两个轮子吗?

我想肯定没有那么简单,它肯定比勒勒车要金贵很多,你想啊,就为了那一辆车,专门动用了这么多人,为它修了这么宽一条路!那要花多少钱啊,马伊尔江告诉我,说这条马路是专门为他爸爸坐的汽车修的。

他爸爸是县长,在过去就是伯克,神气一些是应该的,可他是什么呢?好像他爸爸是县长,他也就是县长了,甚至比县长还神气了,哼!

他告诉我,他爸爸已经给他安排工作了,说是安排在县里的组织科管干部,全县所有的干部——包括汉族干部都属于他管。

他告诉你的事情可真不少啊,看来,他以后可以接他爸爸的班,做个县长,你到时也可以做个县长夫人了。我以嘲讽的口气说完,又接着补充道,但对我来说,他就是最后成了皇帝,我也不会羡慕他,因为这都是他爸爸给他的,他得到这一切的时候,自己没有流一滴汗水,他的心一辈子也不会踏实的。而我,即使一辈子是个塔合曼草原的牧人,但我毡子上的每一根羊毛都是我的劳动所得,我的心踏实得一点不好的梦都不会做。

我的话并没有惹娜依生气,相反,她还有些神气起来,但她也不忘挖苦我。她眉毛一挑,笑着说,哟,我们塔合曼草原这么多年来,终于出了一位心眼像羊毛一样细,胸怀像天空一样宽的男人了。

在她眉毛一挑的时候,我就忍不住笑了。

我看见了她的脸变得那么好看,我看见了她蓝色的、美丽的眼睛,我看见了她脸上那玫瑰花一样的颜色。

我站在那里,怔了好久,仍然觉得像在做梦。我像一个梦游的人,觉得马儿载着我,已经走在了宽阔的马路上,覆盖在马路上的积雪才融化掉薄薄的一层,上面留着两道零乱而清晰的车辙。马儿沿着车辙走,马路上的车辙只有两行,车轮的花纹印在上面,很清晰,很好看。马路一直消逝在远处,融入无边无际的从慕士塔格雪山山顶一直披挂下来的冰雪中,好像这路不再是通向喀什噶尔,而是通到了慕士塔格雪山顶上那传说中的天堂花园,在天堂花园下面,卡拉库里湖那一汪蓝色深不可测。

那条马路很快就爬过了苏巴什达坂,马路爬过那个达坂后,塔合曼草原上的人常常去看热闹,他们都说我原来说的不是疯话。他们知道了那雷声其实不是雷声,而是炮声;知道了那马路也叫公路;知道了什么叫汽车,知道了汽车中有卡车,那是用来拉东西的,还有小汽车,那是修马路的头头坐的,这种小汽车我们只看见过一次,那还是公路竣工的时候,那位头头坐着那辆绿色的小汽车来参加竣工典礼。他坐在一大块红布下面,红布上写着白色的汉字和***尔文字,他的声音通过一个铁喇叭传出来,震耳欲聋,但我们一句也没有听懂。

县长也露面了,也坐在那块写着白字的红布下面。他说的话我们能听懂,但他嘴里好像含着一个烤得滚烫的驴蛋,我们一句也没有听清。很多很多人都是从很远的地方赶到这里来听他们说话的,有人骑马走了三天,没想结果却是这样,人们失望之余,就想着这样尊贵的人能看上一眼也很幸福啊,但他们坐在一个专门搭建的高台上,坐在铺着红布的桌子后面,面前还放着一个包了红布的麦克风,所以即使有鹰一样好的眼睛,也看不清楚他们。我们后来就想,他们有可能是故意不让我们看清他们,因为我爷爷对我说过,愚蠢和神秘感都是最好的统治术,以前的帕夏和伯克都知道这么做。

那次竣工典礼结束之后,修路的人便坐着卡车离开了这里,只留下了那条灰白色的马路,风一吹过,就会腾起一股股白色的烟尘。高原又恢复了过去的宁静。我们期望真有汽车开到高原上来,但一个漫长的冬天就要过去了,我们连一辆汽车的影子也没有看见。只有我们这些小伙子,常常到那路上去跑马,在马路上跑马可以跑得像风一样快,那感觉真是不错。

可能是马伊尔江原来给娜依讲过,这马路一修通,上面就会给他爸爸配一辆北京吉普,但我们却没有看到北京吉普的影子,马路修通后,他没有再到草原上来过。这使我打心眼里感到高兴。娜依好像已把他忘记了,没有再提过他的名字。

慕士塔格雪山又戴上了雪冠,它两年多来被修路放炮损毁崩塌的部分,已被一个冬天的大雪修复了。记得那天是五月一个有月亮的晚上,我们突然听到了汽车的马达声,它从马路上鸣响而过,一路上按着喇叭,引起整个草原的狗都吠叫起来,圈里的畜群也骚动不安;一只正在草原上嗥叫的狼听到喇叭声后,突然停止了嗥叫;人们被从睡梦中吵醒后,都几乎说了同一句话,有一辆汽车开到高原上来了!

这个消息没过几天就传遍了高原,说那辆汽车是专门给县长坐的。县长现在坐着它,在这段马路沿线来回视察。但县长从来没有下过车,就像他原来骑马视察时,都是让马疾驶而过一样,我们仍然很难看清他的面貌,只能偶尔看到车里那个挺着大肚子的、穿着蓝色中山装的大胖子。

但每个见到北京吉普的人都会向坐在里面的县长致敬——有时也搞不清他们致敬的对象究竟是县长,还是吉普。反正,在很多人眼里,即使溅在车上面的泥点子,附在上面的尘土,都泛着不同凡响的光彩。人们看见它扬起的高高的灰尘,就会停住,远远地注视它,然后右手抚胸,向它致礼;骑马的人则会赶紧勒住马缰,跳下马来,站在路边,用目光迎送它。总会有很多人想看清县长的脸,但车玻璃反射的光让人什么也看不见。所以关于县长长的什么样子,人们有很多种说法。以致后来县长虽然换了好多任,牧民们都以为还是那个县长。有时候北京吉普会向人们鸣喇叭,后来人们知道,那就表示县长在问候大家了。以致后来好长一段时间,县长的车为了把路上的畜群轰开,大声鸣笛,牧民们也会说,听,县长在问候我们了。

但就在我和娜依家准备从冬牧场转场到夏牧场的那天,县长那辆北京吉普突然开进了牧场里,并且停在了娜依家的冬窝子前!从北京吉普颠簸着开进草原的那一刻,人们就争相转告,说县长亲自进到草原里面视察来了。于是,很多人都骑马跟在碾过草原的北京吉普后面,希望一睹县长的尊容。他们没有想到县长的目的地是娜依家,他们本以为会是队长家呢。

人们第一次在草原上看见北京吉普的车门打开了,并从里面走出了一个人!当他们看到县长原来是个十八九岁的小伙子时,都很吃惊。说这个小伙子真是了不起啊,年纪这么轻,就领导我们这么大的一个县了!虽然他的个子并不高,但人们还是以仰视的角度来看他。每个人都过来和他握手,被握过手的人激动得眼里都含着泪水。被握过的手在被握的一瞬间都变得柔若无骨,都觉得它不再长在自己的手臂上,像是长了翅膀,像鸽子一样扑棱扑棱飞走了。一位老者走上前来,向他抚胸鞠躬后,十分恭敬地问道,我们可不可以摸一下你的这个能跑起来的铁家伙,我们无数次看到它跑得比马还要快,但我们从来没有摸过它。那个年轻人说,你们摸吧,每个人都可以摸一把。人们听后,小心地走上来,像触摸圣器一样,小心翼翼地、轻轻地把整个车从头抚摸到了尾。最后,还是那位老人抚胸鞠躬后,说,谢谢尊敬的县长。听人们这么说,娜依忍不住笑了。看来,这个小伙子原来骑着马来这里瞎逛的时候,并没有引起人们的注意,人们并不知道他是谁。

这时,马伊尔江才知道他们把自己当成他爸爸了,就说,我不是县长,我是县长的儿子马伊尔江,我在县上的组织科工作。

我们见到了县长在组织科工作的儿子,也就是见到县长了,我们知足了!老人激动地说。

那好吧,你们都散去吧,我要帮我爸爸办点公务。他知道再这样下去,他是没法和娜依说上话的。

听说县长的儿子要办公务,乡亲们都和他握手告别,都很满足很听话地走了。

这个县长的公子坐着他县长爸爸的北京吉普,到草原里面来向娜依炫耀的确是我没有想到的。

我一直没有下马摸那辆草绿色的北京吉普,也没有离开,我骑在一匹现在早已去世的红马上,当娜依害羞地从冬窝子里走出来,我看到玛伊尔江高兴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但当他看到我还骑着马站在那里,就愣住了。他好像不认识我了,打着官腔说,小伙子,这里没有什么事了,你也去忙你自己的事情吧!

他的话实在令我恶心,我没有理他。

当马伊尔江要和娜依说话时,我就骑马从他们跟前走过,然后在稍远处用歌声提醒娜依——

天鹅飞翔在洁净的蓝天,

狐狸只能在草丛里流窜。

天鹅栖息在湖边的时候,

如果狐狸来到你的跟前,

你不要相信它甜蜜的谎言……

马伊尔江很恼火,但他也没有办法。他邀请娜依坐他父亲的北京吉普,娜依一下害羞了,她红着脸,但她无法拒绝对那个能跑得比骏马还要快的铁家伙的好奇心,她低垂着长长的睫毛,上了车。

我唱歌的声音一下变了,我骑马跟了上去。

车屁股后面喷出一股难闻的黑烟,吼叫一声,开动了,但没跑多远,就“吱”的一声停住了。娜依慌乱地从车上跳了下来,蹲在路边呕吐起来。

我的心像被别人用剥羊皮的刀子剜掉了一块,痛得身子差点缩成了一团。我抽了红马一鞭,像一阵旋风一样跑了过去。

马伊尔江蹲在娜依身边,小心地问着什么。没想一阵风从他身边掠过之后,他被我像拎一只羯羊一样拎了起来,他还没有来得及叫一声,就被我放在了仍在飞奔的马鞍上。他吓得像被人捅了几刀,怪叫着,脸上没有一丝血色。他的手胡乱抓了半天,终于抓住了马鬃。马继续奔跑了好长一段路,才停了下来,他哆哆嗦嗦地问道,你……你要……干什么……?

你把娜依怎么了?我拔出腰里剥羊皮的刀子,在他脖子上比画了一下。

没……没有怎么,我……我可以对……对着胡大发誓……

那她怎么会吐呢?我知道,她长这么大,从来没有吐过,可你看看,她今天吐成这个样子,像要把心都吐出来了。

她……她只是晕车,一晕车就会吐。

你骗人,我没有坐过那个铁家伙,但我看见过,我看见你坐它没有晕车,你的县长爸爸坐了这么久,也没有晕车,为什么花儿一样的娜依坐了,就晕车了?

你如果不相信我,你去问娜依吧!

我把他从马上扔下来,来到娜依身边。娜依已经吐完了,她脸上玫瑰花一样的颜色没有了。

马伊尔江从地上爬起来,没来得及拍掉身上的泥土,像一匹受了伤的狼,仓皇逃窜了。

那个毛驴子一样的家伙,他把你怎么了?

她摇摇头。他……没有怎么,我……第一次知道了,那个车是个魔鬼,坐在那个车里面真是遭罪死了……

那个家伙请你上车的时候,我就觉得他没有安好心。你看他的车跑得比兔子还快。我不会这么轻易地饶了他!我说完,拿上套马杆,跨上马,狠狠地说,我一定要去把那个魔鬼给你抓回来!

娜依站起来,她显然想制止我,她伸出一只手,像是要把我拉住,但我已经上了马;她还说了一句什么话,但我的马已飞奔起来,她的话还没有传到我耳朵里,就被风刮跑了。

于是,在塔合曼草原上,就出现了自有人类以来的第一幕场景,只见一辆崭新的草绿色吉普车拖着一溜烟尘,从草原上颠簸着驶上那条新修的马路;我骑着一匹枣红色的骏马,手持一杆捕捉烈马的套马杆,像一个古代的勇士,追击着那个使我心爱的娜依呕吐得脸上失去了血色的四轮魔鬼。

吉普车注意到了我,它泰然自若,并不慌乱,好像还在故意逗我。有时候,它的速度很慢,我眼看就可以套上它了,没想它“轰”地叫一声,又像狐狸一样窜出了好远。

我一直把它追到了背阴的山下,那里的马路上除了积着雪,还积着从山上滑下来的碎石,坑坑洼洼,很不好走。吉普车屁股后面喷着黑烟,“吭哧吭哧”地跑不快了,我拍马上前,一套马杆把它给套住了,然后,我逼上去,用马鞭狠狠地抽打着它,我每一鞭抽下去,草绿色的吉普车就会油漆脱落,出现一道明显的鞭痕。有几鞭子,我把车玻璃也抽碎了,马伊尔江和开车的司机开始还挑衅着我,还在车里嘻嘻哈哈地笑着,那时,我看到他们都吓得面无人色了。他们以为我一定是疯了。

在我愤怒的鞭笞下,吉普车的车身已一片斑驳,车玻璃全都碎了,就连车上的帆布也被我抽打得裂开了,在吉普车试图逃窜时,我的套马杆又把它的车灯和后视镜给拉掉了,哈哈,这个原来很是光鲜、很是威风的四轮魔鬼,就这样变成了一只癞皮狗。

这就是我的故事的真实面目。

我的过失是因为无知,但主要是因为爱。我虽然在监狱里待了三年,但与我的爱比起来,那真是算不了什么。前面说过了,娜依成了我的妻子。现在,我们已儿孙满堂。

哦,有一件事差点忘了讲,我从监狱里出来后,马伊尔江已当了组织科科长,他的爸爸还是县长,还是那么胖。有一天,我正要赶着羊群到草原上去放牧,一辆吉普车来到了我家的毡房前。马伊尔江从车里钻了出来,他面色红润、白净,像抹了羊油,浑身都充满了干部气。

我没有理他,继续把羊往外赶。

呵,兄弟,就是仇人走到我们塔吉克人的毡房前,也得给碗水喝啊。

尊贵的阿布德·阿尔·拉赫曼·巴布尔伯克的后人,在这草原上可以把水给仇人喝,但没有把羔羊送给狼吃的。

他站在羊圈门口说,那听我说两句话总可以吧。

狐狸嘴里的话一向都很好听,有话你就说吧!

首先,我要告诉你,我爸爸终于实现了他祖父的爸爸阿布德·阿尔·拉赫曼·巴布尔的愿望,在他修建的监狱里关进了一个人。但你其实是挺冤枉的。你那时不知道,那车虽然是我爸爸坐,但并不是我爸爸的而是国家的,你损坏了车,就损坏了国家的财产,这肯定就要让你坐牢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但你也没有吃亏,你被这高原上的人传说成了和伯克家的后人作对的英雄。

这些我现在知道,不用你来告诉我。

然后,我要告诉你,娜依真的是因为坐车晕车才呕吐的,我连她的一个指头也没有碰过,我可以把手按在《***》上发誓。

你可以不说人话,但千万不要说鬼话。

这样吧,如果你有种,你就学会开车,学会了开车,你就知道晕车是怎么回事了。

哼,你不用这样来作践、挖苦我,我一个放羊的人,能到哪里去弄个车开呢!

国家还要给县上配一辆吉普车,现在还没有司机,你如果有种,县政府就送你到喀什噶尔去学开车!

我坐牢都不害怕,我还害怕你这个伯克家的后人让我去开车吗!

那好,你是个站着尿尿的汉子,已是传说中的和伯克家后人作对的英雄,话说出来可不能反悔!

我嘴里吐出的唾沫星子都能变成铁钉子,我说出来的话,决不反悔!

既然这样,你现在就坐我的吉普车到县上去,明天就出发到喀什噶尔。

走就走!我丢下自己的羊群,坐进了他的吉普车,这车虽然早就修好了,但我一眼就认出来了,它就是那辆被我用马鞭子抽打成癞皮狗的吉普车。

我就这样成了县政府的一名驾驶员,我开了近四十年车,前几年才退休,我开过各种牌子的车,虽然我知道我的娜依一坐吉普就晕车,但我还是最喜欢北京吉普。

2008年5月改定

银绳般的雪

银绳般的雪

作者:佚名类型:都市状态:已完结

在现代传媒十分发达的今天,世界已变成一个明亮的舞台,舞台上表演的一切,大多能得以迅速呈现和传播。但这并不是说,我们的现实已得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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