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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马河在线阅读 梅兰李元成22章免费看

时间:2019-12-28 13:09:48编辑:惜雪

宝马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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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马河》在线阅读全文

小说主人公是梅兰李元成的书名叫《宝马河》,是作者佚名最新写的一本都市类小说,书中情节设定引人入胜,真的超好看。下面是小说介绍:星光熹微,夜色苍茫,绕镇而过的宝马河一如既往地默默流淌。山区的夜,寂寥宁静,清幽舒缓,一如梦中的婴孩,无牵无挂。然而,一场巨大的灾难却已无可避免地逼近这块善良的土地。

《宝马河》 第三章选择〖=〗 免费试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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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建兴正街出拱背桥,沿着一条宽宽的碎石马路东行二十里,便到了建兴区所辖的新华公社。新华公社史称四龙驿,传说四海龙王曾在此聚会商讨天下大事,并推举黄龙为众龙之首。这里有黄龙、青龙、黑龙、赤龙四座大山,尤以黄龙山最为著名。

黄龙山山高八百丈,方圆数十里,峰峦起伏,巍峨壮阔,十二高峰直插云天。山上原始森林密布,怪石奇洞、碧潭飞瀑处处可见,飞禽走兽、奇花异木漫山皆是。黄龙山终日云雾缭绕,仙气蒸腾。位于最高峰擎天峰上的黄龙寺,修建于明成祖年间,距今已有六百余年。黄龙寺气势恢宏,古朴肃穆,终日香火繁盛,信客如云。暮鼓晨钟从黄龙寺悠悠传出,祈福天下苍生,昭示世间太平。

黄龙山与黑龙山毗邻。两山一支余脉欲接未接处,形成一个大大的豁口。豁口名叫土地垭,因黑龙山脚下的土地庙而得名,该庙现为土地垭小学。黄龙山与黑龙山主脉相夹成一条宽约三里,长约二十里的巨大峡谷。土地垭与峡谷垂直并将其一切为二。峡谷地势起伏,山湾众多,土地肥沃,林木茂密,实乃吆牛犁田、栽桑养蚕之佳境。

公元1713年,即康熙五十二年,随着湖广填四川的洪流,数百户人在官差的护送下,拖家带口,背井离乡,挥泪告别故土湖北麻城县孝感乡,穿巫峡,过夔门,风餐露宿,历经艰辛,朝着梦幻中的天府之国一路西行。

其中四户人家,跋山涉水数月后,终于到了富饶迷人的黄龙山下。他们将两山之间的峡谷地带分为四段,即将土地垭两端再一分为二,然后抓阄决定各自领地。最终彭、张两家居土地垭以南,陈、代两家居土地垭以北。至今,土地垭以南有彭家湾、张家湾,土地垭以北有代家湾、陈家湾。现在的四龙中学便位于垭南的张家湾,土地垭小学位于垭北的代家湾。他们日出而作,开荒垒田,修屋建舍,栽麻种桑,养猪饲牛。经过世代繁衍,人丁日趋兴旺,四户人家逐渐成了当地的旺族大户。

陈家湾因地势较低,因此又名底下湾。底下湾三面环山,形如圈椅。门口是一块波光粼粼的水田,水田外有一条宽约五尺的石板铺就的旧时官道。官道西通建兴镇,北可进县城。湾中四合院坐东向西,石基木柱、青瓦龙脊,属于典型的明清建筑。四合院正房五间,两侧横房各七间,倒坐西房与正房对应也为五间。正房居中的堂屋是供奉着祖宗牌位的堂屋,设有神龛、香炉、蒲团、灯烛台,是整个家族的精神、文化中心,神圣而肃穆。堂屋对开大门厚重高大,平日以粗木杠横穿铜环而锁,牢不可破。

倒坐西房居中与堂屋对应的一间,则是院门兼进出大院的通道。四合院屋脊水平,而地基却有一层楼的落差,正房地基高出整个大院地基一层楼,即南北西三面房屋均为三屋,而正房只有两屋。从院坝上堂屋须爬上宽宽的两侧饰以石栏石鼓的九级石梯。南北两侧也有小型石梯与正房相连。正房与横房之间是转角房。通过转角房窄窄幽暗的过道,可达南北两后院。后院地基与正房水平,也是一个全封闭的袖珍四合院,如整个大院的两耳。

修建此院的人便是从孝感迁徙而来的四姓之一的陈家主人陈国鹏,陈德愚便是其嫡系后代。

陈德愚一家住在北侧横房。父亲陈元礼,是一位饱读诗书、为人友善且远近闻名的老中医,与流马场的冯老中医师出同门。母亲早已去世,兄弟三人,陈德愚排行老二。哥哥陈德智没上过学,是一个老实本分的篾匠。弟弟陈德慧从建兴中学初中毕业后,当了土地垭小学的民办教师。哥哥弟弟既不智也不慧,反而陈德愚自小聪慧过人,四岁能口述宋代话本,十六岁便从建兴中学毕业考入四川大学经济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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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5年8月,成都。

锦江的晚风,带着淡淡凉意,穿过四川大学校门内如盖的法国梧桐,吻过莘莘学子青春洋溢的面庞,直抵校园中心的荷花池,撩得荷花荷叶微醺浅舞。右边图书馆的灯还亮着,左边化学系实验室还有人在苦苦钻研,足球场已没有了白日的喧嚣。荷花池四周水泥靠椅上,还有人三三两两地乘凉聊天,时而发出清脆的笑声,惊得荷叶下的游鱼猛地甩尾拨浪。沿着荷花池左侧理科楼前的针叶松小路,走到文史楼前再右折,穿过生物系茂密的热带植物试验林,便到了清幽静谧的桃林村。

桃林村并无桃树,而是桃、李、梅、竹四个教授院落之一,由几栋三层青砖青瓦的小楼构成。这一带又称专家楼,住着当时国内一流的专家学者。这些专家学者承担着建设新中国的诸如核工业、天体物理等尖端科研任务及重大学术课题。

从楼上洒下的灯光,艰难地穿过厚密的玉兰树叶,给树下聊天之人涂上一层豹纹。在栀子花浓浓的醉人香气里,树下水泥靠椅上坐着的三人正在激烈争辩。他们是陈德愚、陈德愚母校班主任——建兴中学现任校长赵启贤、陈德愚经济系老师兼系主任——著名经济学家李尚伦。

陈德愚已从川大毕业一年多,现为李教授助手。在研究《资本论》的过程中,他发现马克思大量引用了苏格兰古典经济学家亚当·斯密的《国富论》及英国古典经济学家大卫·李嘉图的《赋税原理》。本着追根溯源的学术精神,陈德愚从川大图书馆找到一套俄文版的《国富论》,并从李教授那里借来一套英文版的《赋税原理》进行研究。

从这两本西方古典经济学巨著中,陈德愚发现,马克思的劳动价值论几乎就是直接引用斯密和李嘉图的。同时,他认可利己心是人的天性,是自然赋予的;主张财产私有;政治不应干预经济;私利与公利由一只看不见的手所引导,并最终达到两者的和谐均衡等。

陈德愚就相应的研究论文向李教授请教时,李教授在其论文末尾只签下八个字:潜心研究,不得声张。

作为国内著名经济学家的李尚伦,早年在牛津大学攻读经济学博士期间,便认真系统研究过西方古典经济学,他何尝不知道其中的精微奥妙。新中国成立后,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是治国纲领,无产阶级专政理论是毋庸置疑的。马克思十分推崇斯密和李嘉图,也大量引用他们的研究成果,但由此却形成了主张财产私有与主张无产阶级专政一对学术矛盾,这让许多经济学研究者倍感困惑。李教授十分赏识陈德愚的学术精神,认定他是难得的好苗子,于是决定悉心栽培。

随着建兴中学规模的日益扩大,高水平的教师捉襟见肘。校长赵启贤对教师的要求又近乎完美与苛刻,不仅要学术水平高、知识广博、品性端直,尤其要能扎根农村,耐得住寂寞,对农村教育具有赤诚的献身精神。从建兴中学出去深造的学生陈德愚自然就成了他心仪已久的目标。

他们争论的焦点是,陈德愚是留在川大研究经济学还是回建兴中学教书。

“赵校长,徳愚是研究经济学的,你们又没开设经济学,到你那学校能教啥?”李尚伦毫不掩饰对赵启贤的不悦。

“李教授,我们的政治课——《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他总可以教噻。还有,他的功底我是知道的,教语文、英语都应该是把好手。”赵启贤觉得自己在夺人所爱,与李尚伦的咄咄逼人相比,显得卑微而底气不足。

“大材小用,明珠暗投啊!他留在这里,将来肯定会是一位出色的经济学家,跟你回去,顶多也就是个蹩脚的中学教师。你可以不考虑我的建议,难道你就不考虑他的前途吗?”

“怎么是明珠暗投呢?我建兴中学也是当地一流名校啊。”赵启贤无法接受李尚伦对建兴中学的不屑。

“对不起,我不是瞧不起贵校,我的意思是说,他留在这里肯定比到建兴中学创造的社会价值更高。”

“李教授,你的意思我明白。可是,没有高质量的中学教育,哪来高质量的高校生源,走一个陈德愚,会为川大输送大批的陈德愚啊。从这个意义上讲,你说他在哪里创造的社会价值更高呢?”

由于长时间争论无果,两位老师都把目光落到自己的爱徒身上。谁知陈德愚双腿一屈,咚的一声跪在李教授面前,哽咽着说:“李老师,学生对不起您的栽培。毛主席说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在那里可以大有作为。我家有老父,家乡孩子也需要良好的教育。我愿回到农村去,但我会常来看您的。”

李教授一惊,双手轻轻扶起陈德愚,自言自语道:“好啊,好啊,少一个经济学家,多一个教育家。”然后转身上楼,拿出几本从牛津大学带回的英文版西方古典经济学著作及凯恩斯的《货币通论》交与陈德愚,并嘱咐他可抽空看看,但只许研究,不可传播。

看着昏黄的灯光下陈德愚随赵校长从桃林村离去的背影,李教授眼睛湿润了。凭着陈德愚的学术天赋及其对经济学的痴迷,李教授料定陈德愚依然会对经济学中那些尚未破解的难题继续钻研下去,但在目前的政治环境下,这究竟是福还是祸?离开川大的陈德愚,谁来提醒其中的风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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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母校的讲台上,陈德愚英姿勃勃,声若洪钟。他上课或深入浅出、寻幽探微,或旁征博引、气势如虹,或谈古论今、引经据典。他时而神情凛然,时而幽默风趣,时而嬉笑怒骂,时而推心置腹。他从不以师长自居,而是与学生以朋友相处。他的课堂上总是充满着热烈的讨论和轻松的笑声。由于教师紧张,他上四个班的政治,同时还上两个班的英语。还有人提议让他再上两个班的语文,但被赵校长否决了。

渐渐地,全校师生都很感激赵校长相了一匹好马,赵校长暗地里也高兴地发出人才难得的感叹。其他班一旦没有正课,学生便偷偷混进陈德愚的课堂,甚至有些年轻老师也向他提出听课请求。陈德愚的课堂只得从小教室换到大教室,最后不得不换到阶梯教室,但这样明显会影响课堂秩序。于是,赵校长决定由陈德愚每周六下午举行一次讲座,以满足学生的要求,同时禁止串班听课。

讲座的主题由学生会、陈德愚与校长一同确定,大多是一些同学们关心的热点话题及国际国内政治经济形势。陈德愚在川大苦读五年,加之又受牛津博士李教授的熏陶,许多观点同学们闻所未闻,因此这些山里娃听得如饮琼浆。一次讲到兴奋处,西方经济学的一些有争议的观点还是一不小心露了出去,吓得赵校长不得不以李教授“只许研究,不可传播”的教诲提醒他,但覆水难收。

每周六下午,陈德愚也像其他学生一样,离校回家。他步行二十里,回到底下湾,踏着熟悉的石板小路,推开嘎嘎作响的院门,见到坐在中药铺里正用毛笔为人开处方的老父亲,一股醉人的亲情几乎将他融化。他恍然大悟,或许这才是他离开川大回到故乡的真正原因吧。他噔噔噔地从木扶梯爬上自己的木楼,将帆布书包往床上一扔,又噔噔噔地下楼来到药铺帮父亲抓药。由于从小受父亲影响,他几乎可以算半个中医了,甚至还能开一些简单的药方。父亲原本打算将自己的衣钵交棒于他,但未能如愿,致使父亲常常发出后继无人的唏嘘。

星期天,他或帮哥哥弟弟干农活,或帮父亲打理药铺。对于陈德愚舍川大而取建兴中学,父亲起初十分反对,但后来木已成舟,见儿子又干得春风得意,也就不再抱怨。父亲提醒他,为人师表当谨言慎行,要有真才实学,莫误人子弟。同时告诫儿子要居安思危,不可得意忘形,小心言多必失,祸从口出。

愉快地听完父亲的唠叨,陈德愚实在闲得无事,一阵愁绪便油然而生——他想起了川大。于是,他爬上楼,铺纸提笔,向川大的老师和留在成都的同学一一去信诉说对他们的思念。在给李教授的信中,他汇报了回到建兴中学的大致情况,并说他十分留恋九眼桥的旧书摊、锦江的晚风、望江公园的竹林以及图书馆的书墨香。他惦记着李教授的失眠症,于是请父亲开了一张治疗失眠的方子一并装入信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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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创造历史,陈德愚在向学生讲历史唯物主义时也这么说。但在巨大的历史洪流中,作为人民的每一个个体仅如沧海一粟,何其渺小。在历史的滔滔巨浪里,置身其中的每一个人,要么随波逐流,要么粉身碎骨。历史是无情的!

正当陈德愚踌躇满志、信心百倍地准备为家乡教育事业大干一场的时候,一场史无前例的大浩劫开始了,多少人命运从此改变。

1966年8月5日,毛主席用铅笔在一张报纸的边角上写下了《炮打司令部——我的一张大字报》。8月中旬,中共八届十一中全会通过了《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关于“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决定》。“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全面爆发了,中国从此步入疯狂。

大串联刚刚开始的时候,农村中学还算相对平静。但随着全国红卫兵革命热情的日趋高涨,从南充、南部到建兴中学串联的学生越来越多,他们带来了北上南下大串联种种诱人的传闻和新鲜神秘的故事。比如吃住行全免费;冷了可以凭证借到军大衣;可以坐火车,住干净的楼房,吃奇奇怪怪的食物;可以看大海,钻森林,爬高山;可以看到一马平川的大平原、白雪皑皑的大雪山;可以到北大清华贴大字报;最让人热血沸腾的是可以去天安门广场,亲眼见到日夜想念的伟大领袖毛主席!

各种诱人的传说,越来越神乎其神,对于建兴中学这种闭塞的农村中学,对于许多连汽车都从未坐过的农村娃,其震撼无异于山崩海啸。加之自6月18日《人民日报》发表建议废除高考制度的社论后,学生自觉已失去继续上学的必要,于是理所当然地陆续汇入浩浩荡荡的大串联洪流。

有人将大串联的红卫兵分为天真革命型、接受教育型、煽风点火型及到此一游型,其中大多数属于到此一游型。从建兴中学出发的一群学生乘上从未见过的火车,一路北上,来到首都北京,虽未亲眼见到毛主席,当看到天安门城楼上的主席画像时,依然激动得泪流满面。他们继续北行,来到哈尔滨,透过车窗见到了美丽的北国风光。由于受不了北方的寒冷,他们不下火车,随原车南下。

他们每到一个红卫兵接待站,吃饱喝足后便自发形成多个信息交流中心,以交流串联心得:哪里好玩、哪里饮食好、哪里人客气,然后集体商议、民主决策下一站向哪里进发。当这些人跑遍大江南北,蓬头垢面、破衣烂裤、满身走虱地回到建兴中学时,简直就如一群叫花子。但个个情绪高昂,人人豪情万丈。

串联急先锋带回的革命火种,正欲在建兴中学形成燎原之势,而各地交通、住宿、饮食却日益不堪重负,全国进入混乱状态的传闻不断传来。中央“文革”小组提议革命师生返回居住地进行革命,但被毛主席否决,于是串联只得改为长途步行。不到三个月,拥向首都的红卫兵超过一千一百万,致使红卫兵纠察队不得不冒险下逐客令:革命的欢迎,不革命的请回。年底,步行串联也陆续取消。

由于高考已被废除,中学教育无考一身轻,学生不做作业,不答案,上课也以学习红宝书为主。开门办学是“文革”期间中学教育的主要形式,即学生走出校门,学工、学农、学军。建兴中学地处偏僻农村,既无军队,也无工厂,开门办学的唯一选择便只有学农,而这些农民的娃娃从一懂事起便跟父母在学农,个个都是农业劳动的好手。于是,学校只得组织学生在校后山上开荒种地,背粪、挑粪、喂猪、犁地、栽树等农活便成了他们的主要功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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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德愚本来在很短的时间内便已在学生中积累了较高的威望,但试图阻止学生串联还是得罪了几个红卫兵领军人物。

踢开党委闹革命后,武斗开始了。陈德愚第一个被造反派抓起来,关在位于幸福山东侧山脚下的石垭子小学一间废弃的教室内。其罪名是在***上公开怀疑马克思主义,鼓吹反动的资产阶级思想,污蔑伟大领袖毛主席,是罪大恶极的修正主义分子,是赫鲁晓夫在中国的代言人,是藏在革命内部的伯恩施坦。

尽管他苦苦向红卫兵小将解释,自己仅仅是做一些学术上的探讨,与政治无关,并非修正主义分子,也从不反对马克思主义,更不敢污蔑毛主席;尽管学校众多老师及赵校长纷纷为其求情;尽管那些小将们连伯恩施坦是谁都没搞清楚,但那些因陈德愚的阻挠而未能免费旅游的红卫兵对他恨之入骨,因而折磨起他来奇招百出,甚至连为其求情的赵校长都不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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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石垭子小学的教室内,陈德愚却没有享受到写汇报材料的恩惠,而是双手被红卫兵牢牢绑在一根木柱上。绑人本是一件十分简单的事,而绑陈德愚却绑得极具技术含量。其双手被定在木柱上的位置,恰好使其既不能直起腰身,也不能坐于地上,只能一直保持着伛偻姿势长时间站在那里。

不幸的消息接踵而至。弟弟陈德慧上午来看他,向他讲述了家里的种种遭遇:药铺被当成“三家村”分店砸毁了,父亲本人被关进了生产队的牛圈,家里珍藏的几大箱线装古籍及药书全被烧毁了,堂屋里神龛上的祖宗牌位也被砸烂扔进了茅坑。

今天下午,红卫兵送来一封已被拆开的信,是川大李教授寄来的。信中讲述了他已被当成了反动学术权威。由于受不了造反派的打斗和羞辱,从牛王庙挨批斗结束后押回川大,途经九眼桥时,趁红卫兵没注意从桥上跳下锦江。由于河水不深,很不幸没有淹死。捞起后又新添了不思悔改、畏罪潜逃的罪名。他以为农村会平安无事,还指望一有条件便来避避风头。

红卫兵送信给他,并非是为了保障个人通信自由,而是前来兴师问罪。头头将军用皮带在木桌上打得山响,逼问陈德愚串通反动学术权威居心何在。陈德愚有气无力地解释说:“李教授是我老师,不是反动学术权威,我们更没有串通。”

头头跳起来,用皮带指着陈德愚的鼻子:“好啊,还敢替反动派狡辩。反动的老师必然教出反动的学生。你们鼠蛇一窝,都是反革命分子,这就是证据——”头头将信纸朝他一扬。

陈德愚苦笑着说:“红卫兵同志,如果反动的老师必然教出反动的学生,你们也听过我这个反动老师的课,那么你们也必然就是反动的学生啰?”头头张开的嘴巴半天没合上,然后愤然踹门而去,边走边歇斯底里地指天怒吼:“必须革命,必须造反!”

夜深了,外面寂静无声,一片漆黑。寒风从窗外灌入,刺割着陈德愚伤痕累累的光身子。他想蜷缩于地以尽量减少体温散失,但双手被定在木柱上,想尽办法也蹲不下去。他浑身不停哆嗦,牙齿嗑得咯咯响,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支撑多久。他清楚自己无罪,却不明白这个国家究竟哪里出了问题。他想象着李教授跳锦江的情景;想象着被焚毁的家里的藏书及漂浮于粪坑的祖宗牌位;想象着牛圈中年老体弱的父亲,坚强的陈德愚终于流下了无助的泪水。

突然,门像是被什么东西用力撬开了,进来一人,没有点灯,陈德愚看不清那人的面孔。那人一边快速解开他身上的绳子,一边急急地说:“陈老师,你白天羞辱了头头,他极度恼怒,他们计划今晚半夜将你装入麻袋扔进宝马河。快逃吧!你还不知道吧,金成俊老师由于受不了侮辱,今天下午已在家上吊***了。现在看守你的人都怕冷睡觉去了,我在下面地里守了好半天才等到这个机会。估计他们马上就要来了。我给你带来了两件厚衣服,穿上快跑。”陈德愚感激地接过衣服穿上,慌忙中始终没有认出那人是谁,也忘了问一声他的姓名。他与那人一同出门后分手各自逃散。

刚逃到中学围墙处,远远地看见一群人手持火把,气势汹汹地走向石垭子小学。陈德愚快速闪到路旁一个稻草垛后藏起来。当那群人渐渐走近,他才清清楚楚地看见他们果然拿着麻袋、绳索和粗大的木棒。那个头头面带杀气地说:“他居然敢反咬我们是反动派。看来此人必须尽快除掉。否则,反动的走资派,会随时对无产阶级政权进行疯狂反扑。你们动作要快,一定要将他嘴堵上,不能让他出声。他敢反抗就用木棒一棒敲死再说,明天宣布他畏罪***就是了。”草垛后的陈德愚听得双腿发软。待他们走过,他才朝着自己也搞不清的方向拼命逃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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脱离绳索的捆绑,四肢总算能伸展自如了。他很想认真地思索一下一年多来自己人生抉择的得失是非,很想搞清目前国内的政治形势及自己的处境,还想为自己的将来做一些哪怕十分渺茫的打算,但他实在无从想起。许多事情他都觉得莫名其妙,甚至怀疑自己在做一个长长的噩梦。他思绪并非一团乱麻,而是一片空白,一如月光下的沙漠,满是沙子,却空无一物。

四野漆黑,他不敢走大马路,只能沿着人烟稀少的乡间小路漫无目标地瞎窜。他不知道走了多久,也不知道现在身在何处,但确信已远离了建兴镇,远离了那间令人恐怖的小学教室。他慢慢爬上一座山梁,想努力辨认一下方向,但目光所及是黑黢黢的起伏群山及山下雾蒙蒙的田野村庄。没有一点星光,没有一星灯火,甚至没有一点活物的生气。在一处浅山坳,他发现了一间草屋。由于无法判断屋里住着何人,也不敢贸然敲门,他走到房后,背靠土墙屈腿抱膝而坐,然后沉沉睡去。

一觉醒来,天已大亮,屋内依然没有动静。他不敢在此久留,于是站起身来,百无聊赖地朝屋后山坡走去。饥饿已使肚腹隐隐作痛,他无力继续行走,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看着草屋出神。过了一会儿,他再次站起来,折回草屋。走到门口,他才发现木门是从外面扣上的,没有上锁,仅用一根细黄荆棍竖插在门扣上将木门别住。他拔掉黄荆棍,轻轻推开木门。

屋内床铺锅灶齐全,木桌木凳上并无积尘,看来平时有人居住。他四下查看一番,发现别无他物,也没有找到可吃的东西。当他打开灶后一台黑色矮木柜时,发现柜中有一只小簸箕。簸箕中满是白花花的红苕干。他迫不及待地抓一根放在口里有滋有味地嚼起来。嚼完一把又脆又甜的苕干,他干脆又抓一把放到桌上,面朝开着的木门,坐在板凳上边慢条斯理地咀嚼,边等主人回来好向人家道歉。等了一袋烟工夫也未见有人进来,他起身出门,将门扣上,照原样插上黄荆棍,大步离去。

当再次走到屋后山坡上时,他回身满含谢意地看了小屋一眼。突然,他想起自己毕竟还是个逃犯,何时才能再次吃上如此香甜的红苕干呢?自己的下一顿美食会在哪里?于是,他做了一个让自己都吓了一跳的决定——偷走所有的红苕干。他再次返回小屋在床上找到一条破烂的蓝布裤子,撕下一条裤筒,将裤脚打上结,做成一只布袋,端起簸箕将苕干一根不剩地倒进布袋,然后提起布袋朝房后山上跑去。

由于害怕被人发现追踪,他从清晨一直走到中午,不知翻过几座大山,跨过几条小河,绕过几个村庄,来到位于一座大山山腰的一块平地上。平地上满是枝丫浓密的柏树,立于林中,不见天日。站在平地外沿,能望见远处山脚下的农家院落和袅袅炊烟——一幅看似平安祥和的山村画卷。连日的囚禁与逃亡,难得身心自由地登高望远,他真想面对逶迤的群山,面对自由飘拂的白云,面对广阔的田野,声嘶力竭地尽情呼号。他没有呼号,只是呆坐在一块石头上,盯着放在身边的一裤筒苕干出神。

他实在不愿承认自己是在偷窃,但不是偷窃又是什么呢?在他眼前不停地晃动切换着几幅图画:一幅是坐在川大图书馆遨游书海的自己,一幅是在建兴中学的讲台上传道授业的自己,一幅是在石垭子小学被人剥光衣服任人抽打的自己,一幅是提着裤筒袋贼眉鼠眼的自己。他不知道哪幅图画更接近真实的自己,当他看到满满当当的一裤筒苕干时,心里居然生出一丝微妙的踏实感。

老家是不能回了,成都也不能去了,哪儿才是逃亡的终点呢?他不愿提心吊胆地东躲***,甚至想回到建兴中学找红卫兵论理,但是,那些革命热情如熊熊烈火的小将们会与自己讲理吗?现在连校长都不能自保,一旦回去,谁又能保护自己的安全呢?何况这次逃走已是罪加一等,那些一心要置他于死地的造反派会轻饶自己吗?他想到那令人生不如死的教室木柱以及红卫兵手中的麻袋木棒,就不寒而栗。

吃过几把苕干,饮过一些山泉,太阳渐渐偏西,雾气渐渐变浓。行者归家,耕者收犁。千万不要为这乡村的黄昏吟诗作画,千万不要赞美这迷人的夕阳晚照,千万不要无病***地“断肠人在天涯”。对于一个在寒冷的冬夜无家可归的逃亡者,夕阳西下,便是一场酷刑的开始。

当西天的晚霞由绚烂而灰暗,红红的太阳还是无可阻挡地慢慢下沉了,随之一同下沉的还有那颗近乎绝望的心。山腰这块柏树林,白天还能藏身休息,而半夜的山风灌入林中,砭肌刺骨。他将身子努力缩成一团,藏在一块石头后躲避山风。心想只要这样一分一秒地熬下去,天一亮就好了。而山风却一阵紧似一阵,他渐渐难以支撑了。他知道山下肯定比山上风小,于是一手提布袋,一手摸着山石一步一步磕磕绊绊地向山下转移。

山脚果然比山上风小多了。黑暗中,他找到一处凹地,将苕干袋系好横放于地,然后坐在袋上静待天亮。山下虽然风小,但他发现这里风刮起的哗啦声比山上还响。在四野漆黑、死气沉沉的冬夜,这种声音令人毛骨悚然。他屏息细听,辨清声音就在身旁。他摸索着蹚过去,用手胡乱一摸,突然“妈呀”一声惊叫,然后抓起布袋便跑。他摸到了一只花圈,纸花纸带俱在,显然刚插上不久。他竟然在黑夜里孤身藏在一座新坟旁边。

由于慌不择路,奔跑中脚下一滑,他重重地摔倒在一处斜坡上并不断下滑。他已听到哗哗的流水声,从而判断脚下必是急流。慌乱中他抓到一个树桩阻止了身体下滑,但手中的布袋却落入水中。当发现用于维持生命的苕干已落入水中,他居然放手松开树桩去抢布袋。水流湍急,冰冷刺骨,他一滑下去,水便没于大腿。他一阵乱抓,可惜布袋已被冲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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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亮了,他只得脱掉湿透的鞋裤隐身于山林中。他必须尽快解决鞋裤问题。将近中午,他光腿赤脚、瑟瑟发抖地悄悄探近一处院子,躲在院后竹林中暗观动静。院中恰好无人,可能都出工去了。他蹑足从一扇虚掩的后门进入房中,很容易便找到一条棉裤、一双布鞋并穿上,临走时还顺手抓起一件长长的棉袄。他发现自己现在干起偷偷摸摸的事来越来越心安理得、得心应手,甚至连最初的恐惧与愧疚感都已渐渐淡去。其实,小偷干的事,知识分子也干得出来,只是知识分子干的事,小偷永远也别想搞明白。

沿着通向院外的大路边走边埋头扣棉袄,他已经感到一阵从头到脚的温暖。一抬头,猛然看见三十步开外,一位留着“刷子”辫,身穿军便装的十七八岁的女红卫兵,正疑惑地看着他并大步走来。是一直被他们跟踪还是天降神兵?惊惧中,他立刻明白现在唯一的选择便是尽快脱身。他认为自己已“罪恶累累”,要是再落入他们之手,下场必将十分悲惨。他猛一转身,猫身踩着嚓嚓作响的满地笋壳穿过竹林,朝着院后另一条上山的小路奔去。女红兵愣了一下拔腿便追。

他本已又困又饿,加之刚穿上厚重的棉袄棉裤,跑起路来浑身不利索,因此,红卫兵越追越近。翻过一座山梁,发现面前却横卧着一条河流。当他正悲叹穷途末路时,突然听到巨大的水流轰鸣声。循着水流声,他发现河流流经两个山嘴之间有一处窄窄的峡谷。峡谷宽约丈许,上游宽阔的河面在此处被突然挤瘦,水位被抬高,落差加大,形成一个天然水坝。水坝哗哗然激流喷涌,令人目眩。

峡谷上有一块被当作便桥的木板。他两步踏过木板飘到对岸,本欲向山上疾冲,却在脚踏木板并使木板弹跳的瞬间判断木板并未固定,于是急中生智,转身用尽全力搬起木板,往下游河中使劲掀去。木板哐当一声掉下峡谷,然后骑上峡谷喷出的白色水龙如一艘快艇疾射而去。

切断来路,气得红卫兵女将在对岸跺着脚哇哇大叫,他却死里逃生似的边解棉袄边大口喘气。他虽然放慢速度却不敢稍作停歇。既然已被红卫兵发现,他们决不会轻易放过自己,一定还会从其他地方追捕过来,所以必须尽快爬过这座山逃走。他现在对红卫兵产生了前所未有的畏惧,自己历经苦难逃了这么久还是落入了他们的天罗地网。他对自己的逃亡前景逐渐悲观起来。现在幸好只有一名女将,要是碰上了红卫兵大部队,也许早就束手就擒了。

山上林木茂盛,灌木丛生,一条崎岖小道满是杂草,看来平时少有人去。山比他想象的大,也比他想象的高。山势险峻,起伏多姿,山中有山,山中有潭,有飞瀑,有石洞,有绝壁,有平地,山顶却是一块久经日晒雨淋而发黑的光秃秃的大石坝。站在山顶,极目四望,他发现山的北面是一片一碧万顷、波澜壮阔的湖泊,其余三面均是激流滚滚,他逃进此山所经过的东面的峡谷却是进出此山的唯一通道。

经过连日没头没脑的逃亡,到现在他才搞清自己所处的确切位置。这个岛叫太子岛,北面的湖泊叫升钟湖,属于升钟区保城公社。升钟区位于南部县西北角,是该县离县城最偏远的一个区。这里东临阆中,西近梓潼,北接剑阁,南抵盐亭,是鸡鸣五县之地。这一带位于剑门山余脉,群山巍峨,起伏连绵。从剑门山一路南下的西河,流经这里的崇山峻岭,形成了众多的良田和湖泊,同时也留下许多千年不灭的动人传说。

南部县共十个区,按西河的流向分为上五区和下五区。上五区最优秀的初中毕业生,通过每年的毕业答案,被择优录取进入同样属于上五区的建兴中学读高中。陈德愚虽从未来过这里,但通过来自这一带的同学和老师的描述,对于保城、太子岛及升钟湖并不陌生。公元1231年,蒙古铁骑追赶着***的南宋军队,一直打到这里。这里军民为了保卫家乡,与元军进行了长达三十多年的拼死抗争,并最终打退了敌军,保住了城池和村庄。为了纪念那些不畏强敌、英勇斗争的先人们,七百多年来,这里一直都叫保城,而且至今还保留有抗元古战场遗址及纪念碑。

传说东海龙太子与如来佛发生战争,最终全军覆没。龙太子走投无路之际孤身逃亡于此,入赘于当地农家而幸免于难。龙太子夫妇男耕女织,恩恩爱爱。一天,龙太子获悉老龙王驾崩,要他回龙宫继位,临别时,他告诉爱妻,自己有要事将外出一段时间,而此时妻子已有身孕。执掌龙宫后的龙太子决定雪洗前耻,于是又与如来佛进行了一场长达数年的战争。

丈夫一去不归,妻子终日站在院门口望眼欲穿,最终积郁成疾,孕身而亡。当结束战争后的龙太子来看妻子时,才知道爱妻早已离世,因此无限悲痛,并跪在妻子的坟前伤心痛哭。他无法原谅自己,无论旁人怎样劝慰他都长跪不起,如此数年。渐渐地,眼泪汇成了湖,便是升钟湖;太子化成了岛,即为太子岛。

西河从剑门山奔腾而来,在太子岛前的一大片开阔低洼地带形成湖泊,然后被太子岛一分为二。被分开后的两股水流绕过太子岛,在下游再合而为一,继续东去。根据这一带独特的地势和水文特征,据说国家计划在这里修建西南地区最大的水利工程——升钟水库,估计其规模将超过现在的升钟湖上千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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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担心红卫兵会重新找来木板进山追捕,他来到东面山坡上,藏于密林中以观动静。峡谷依然巨流轰鸣,不要说红卫兵,附近连个鬼影都没有,纵然大声呼叫也很难被人发现。他真不知道自己是该庆幸还是该懊悔。他无奈地摇摇头,抓起一块石头朝河中猛力掷去。石头没有落入河中,却在山脚下惊起一阵狗叫。他急忙走向峡谷,发现一条三尺来长的成年黄狗,正站在峡谷这边面对峡谷大叫。看来自己断路逃身,也断了这狗的归家路。他歉意地看着黄狗,黄狗也警惕地望着他,不时发出几声低吠,像是在埋怨他的鲁莽与自私。

这一年的春节就这样在举国混乱、风雨飘摇中到来了。陈德愚通过晚上从远处村庄传来的稀稀落落的鞭炮声而知道春节到了。春节,对于一个逃亡中的“野人”有什么实际意义吗?自从逃离建兴中学,他已中断了与所有人的联系,他既不知道目前的局势有何变化,也不知道所有亲人朋友的近况。他思念成都的李教授及众多的老师和同学;他思念建兴中学的赵校长及同事;他思念老父亲、哥哥、弟弟以及陈家湾的所有叔伯亲人。

他们春节都过得好吗?从小到大,他已过了多少个愉快的春节哟!过去大年中的热闹和幸福情景历历在目:穿新衣、包水饺、荡秋千、看大戏、串门、赶场、走亲戚。人们总是满脸幸福的微笑,一见面便问好:“张大妈,年过得闹热呀!”“闹热哟,年在你那儿嘛!”千篇一律的问候,千篇一律的回答。大家绝不嫌枯燥乏味,绝不认为是装模作样,心里都美滋滋的。

远处村庄的炊烟袅袅升起,他呆呆地望着炊烟出神,似乎已看到炊烟下飘着哗哗火苗的灶孔、锅里喷香的腊肉以及一家人映着火光的笑脸。哪缕炊烟才是自家房上的炊烟呢?哪张笑脸才是亲人的笑脸呢?饥饿和寒冷固然可怕,而更令人难以忍受的却是孤独与寂寞。他甚至饶有兴趣地回味起在石垭子小学与红卫兵的对话来,那里毕竟还是“人间”。

暮霭褪去,夜色渐浓,窸窸窣窣地刮过一阵寒风,山上飘起了零零星星的雪花。他慢慢爬上光秃秃的山顶,站在这荒无人烟的孤岛顶端,遥望着建兴的方向良久,良久。

一连几天,既无人在峡谷上再铺木板,更无人上山追捕。或许那名女红卫兵早已清楚这是孤岛,料定他插翅难飞,任其在这无衣无食的孤岛上自生自灭,于是也就懒得理他了。他决定尽快逃离孤岛,但许多方案均告失败。环岛一周,河水又宽又深,峡谷相对较窄,但水流湍急,他不习水性,一旦落水凶多吉少。他脱下棉裤试着探足入水,但冰冷的河水刺得他触电似的猛地回缩。

山上大大小小的洞窟为他提供了暂时的遮风避雨之所。他必须先战胜饥饿,保持必要的体力,等到天一暖和再设法过河。在农村长大的孩子,从小便练就了一套在山野觅食的本领。山上遍地皆茅草,已经枯黄。在一块坡地上,他紧握茅草根部,用力缓缓拔起,带出的白***嫩的草根便是难得的美食。草根又甜又脆,富含糖分。山泉比河水暖和得多。他来到泉边,一边洗草根吃,一边捧起甘洌的泉水酣畅地喝上几口。他美美地嚼着草根,吞下甘甜的根汁,吐出残渣。

茅草是川北一带山里生命力最顽强的一种植物,只要有土壤,哪怕是石缝都能蓬蓬勃勃地连片生长。茅草根系十分发达,夏天若将茅草从根部铲掉,深藏在泥土中的根系会为其提供充足的养分,几天便又新芽吐绿。冬天经过霜冻的草根营养最丰富。地面以上的草苗已经枯黄而不需要养分,地面以下的根部还在不断蓄积能量,等待来年春风吹又生。

除了找草根吃,他慢慢地在山上发现了许多诸如蕨根等可食的植物根部,甚至还找到了野生的花生和核桃。野花生是飞鸟从附近花生地里衔到这里而生长的。他折下树枝制成刨土工具;拣来枯枝堆在栖身的洞口算是门户;在洞里地上铺上厚厚的干草以作床铺。他折断桑枝,剥下又长又韧的桑树皮,用桑树皮将干蓑草一缕一缕地绑成一床蓑被。他用劳动战胜孤独,他用智慧保全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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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上午,他正坐在水潭边洗草根吃,隐约听见身后有轻微的吧唧吧唧声。他猛一转身,发现是那只已被自己遗忘了的同样困于孤岛的黄狗。黄狗明显瘦了,被他的一转身吓得后退了几步,并恐惧地盯着他。原来黄狗饿慌了,正在捡他嚼过的根渣吃得津津有味。他从黄狗的眼神中读出了哀求,而黄狗也从他的眼神里看出了友善。丛林法则并不适合他们,他们谁也不想吃掉谁,谁也不想战胜谁。他们同陷孤岛,沦落天涯,理应成为患难与共的朋友。

当他看到黄狗时,心里立刻涌起一阵激动与狂喜,他预感自己再也不会孤单了。在这荒无人烟的孤岛,黄狗有如梦中天神,令他信心倍增。黄狗不会批评他,不会嫌弃他,不会揭露他,不会诬陷他,更不会关押他。在这世上,还有谁比这黄狗更让人放心呢。他给黄狗取名为“天黄”,意为上天赐我黄狗。他将口中的根渣吐在手上,然后边叫天黄边向黄狗轻轻抛去,并发出啧啧的轻唤声。这狗真是畜中灵物,它似乎完全明白陈德愚的心思,于是舔起地上的根渣,轻摇尾巴,眼含感激地看着他并一步步走近。

自从有了狗叫声及人唤狗的声音,空寂的深山突然有了灵气。当他第一次呼唤天黄时,竟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他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过人的声音了,当然也很久没有听到过自己的声音。有了天黄的陪伴,他感到无比的幸福和快乐。天黄也渐渐接受了这个新主人以及主人赐给它的名字。

他们形影不离,一同爬山,一同钻树林,一同饮山泉,一同觅食。有太阳的时候,他把天黄带上山顶,为它捉虱子。天黄温驯地躺在地上,很受用地迎合并享受着主人的抓挠和抚摩,还不时舔舔主人的手背以示礼尚往来。捉完虱子,他再把天黄带到水潭边,捧水为天黄洗澡。天黄完全明白主人的意思,干脆咚的一声跳下水潭,几番游弋后浑身湿漉漉地爬上岸来,然后四脚抓地猛地一摇,便将身上的积水抖得干干净净。

人怕寂寞,狗也怕孤独。有了新主人后,天黄明显活泼多了。无聊的时候,人狗便相互追逐嬉戏。人在前面跑,狗在后面追。天黄知道主人不是自己的对手,故意压低速度,做出气喘吁吁的样子在后面追,但始终不追上。有时狗在前面跑,人在后面追。天黄一旦发现距离拉大,便吐出红红的长舌头停下来等他,见他追近便转身再跑,并发出欢快的叫声,像是在为主人鼓劲。遇到高高的石崖,天黄一纵便冲了上去,而主人只有望崖兴叹。

为了报复天黄的炫耀卖弄,一次在玩狗追主人的游戏中,他跑着跑着突然爬上一棵大树,坐在树杈上朝天黄挑衅似的喊道:“上来噻,有本事就上来噻。”气得天黄坐在树下扭头向天汪汪大叫,似乎在***他不讲游戏规则。突然,他故意从树杈上咚的一声摔在地上,然后仰躺着闭上眼睛假装摔死。这下可急坏了天黄,它不停地在他耳边大叫,或用舌头舔他的脸,或咬住他衣服拼命拖摇。当听到天黄渐渐发出凄惨的呜咽时,他突然坐起来,抱住爱犬泪如雨下。

他再也不敢开这种令天黄伤心的玩笑了。他知道自己之于天黄正如天黄之于自己一样重要。天黄总是变着花样讨主人高兴。在陈德愚看着远处发呆的时候,它也顺着主人的目光朝远处观望,再扭头看看他的眼睛,似乎在揣摩他的心事;或者躺在地上用肚皮蹭他的双脚,或者在他站着的双腿间窜来窜去,或者将前腿搭在他身上去舔他的手。如果主人仍不理它,它便四蹄在地上扒得嚓嚓响,同时望着主人呜呜叫唤。

有时在草地上,只要主人在远处朝它大喊一声,它便像百米冲刺似的向他发起冲锋。冲到主人面前的一瞬间,前蹄突然猛抬,将他仰面扑倒,然后自己也倒在地上,侧头观看主人的反应。一旦发现并未惹恼主人,它马上跳起,横躺在他身上,将其死死压在身下,并得意地呼呼喘气。

天黄从此成了陈德愚心中的牵挂。于是,为天黄寻找食物,几乎成了他每天的主要工作及生活目标。有了目标的生活多好啊!他用树枝在湿地上刨出许多蚯蚓、虫子、蚂蚁等,然后示意天黄享用。在得到主人的许可后,天黄便迫不及待地一扫而光。看着天黄在吃完后美美地舔着嘴巴的样子,陈德愚目光中满是慈爱。

一天下午,陈德愚发现天黄好一阵子不在自己身边,大声呼喊也不见回来。他惊恐地爬上山头四处寻找,好久才远远地发现它伏在一块凸起的山石后一动不动,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顺着天黄的目光望去,几只斑鸠正在觅食。陈德愚立刻明白了这家伙的军事意图,于是躲在一丛灌木后欣赏它的精彩演出。

天黄趴在地上,身子紧贴地面如一块石头,目光一刻也不离开斑鸠。斑鸠边咕咕叫着边将头一点一点地走向天黄。当走到离它五尺远的时候,天黄猛地腾空而起,将受到惊吓刚刚展羽的斑鸠稳稳地衔住。时间的判断,起跳的高度,着力的角度,它都掌握得恰到好处。天黄起跳前与斑鸠的位置,以及二者在空中的遭遇点,刚好形成一个等边三角形。它早已算准了斑鸠起飞的角度和速度,似乎一张嘴,斑鸠便飞入了它口中。

待确信斑鸠已死,它才将斑鸠放在陈德愚面前任其处置。很遗憾山中无火,陈德愚还没有“进化”到茹毛饮血的程度,于是将毛拔净,扔给天黄饱餐一顿。看来这狗东西已经逐渐掌握了野外谋生的本领。后来天黄居然浑身水淋淋地从河里叼来一条还在甩尾的大鲤鱼。陈德愚再次发出了人不如狗的感叹。

宝马河

宝马河

作者:佚名类型:都市状态:已完结

星光熹微,夜色苍茫,绕镇而过的宝马河一如既往地默默流淌。山区的夜,寂寥宁静,清幽舒缓,一如梦中的婴孩,无牵无挂。然而,一场巨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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