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雪挽清歌》 第八章 噩梦 免费试读
九月十五,是夜,中秋之后的再一次满月。
幽幽山洞里,雾气缭绕,侧耳细听,隐约有水声传来。
在这洞窟的最深处,墨绿色的药池咕嘟咕嘟,或大或小的气泡刚一冒出水面,“噗”的一声破裂开来,滚滚热气升腾而上。
药味,浓烈刺鼻的药,闻了便知苦不堪言。小小的人儿,稚弱幼白的身子完全没于其中,她双眼紧闭着,面上并不轻松。
好辣,身上的皮肉像是在火中炙烤一般。她感觉自己就好像已经完完全全的熔化了,形销骨碎。她好想当下就晕过去,可晕过去了没多久又会被疼醒,折磨反复。
她已经在这药池中浸泡了整整十五日,每天都在祈祷,快来个人把她从这鬼池子里救出去吧。还记得那第一天,刚进到这水里的时候,明明不是这样的,一切都不是这样的。
那一天,与往常并没有什么不同。
先是遥歌叩响她的房门,唤她起床吃饭。
之后,她陪着遥曲照顾他的药园子,两人你一言我一句,天南地北地聊着,倒也挺投缘。
午饭时,遥曲笑眯眯地对她说,今日天气不错,他心情也不错,想来若给人治个小病小灾的,效果也该不错。话里的意思很是明了,令她一下子欢喜起来,叽叽喳喳地围着他问了好多问题。
要治多久才会好啊?他说,很快。
那我的病严重吗?治起来会不会很复杂?他说,不严重,简单的很。
要吃很苦的药吗?会不会疼?她又问。
只因她想起从前住的那个小家。那条街上有位很出名的老神医,每次路过他的药铺子就能瞧见,里面满满当当的病人,歪着躺着斜着倚着都挤在一旁候诊。有一回她看见,那个白胡子老头正往别人脸上扎针,只见那人整张脸上明晃晃密密麻麻,极细的银针,给她吓得当晚就做了噩梦。她梦见自己浑身上下被扎成了筛子,而那老头在一旁笑的花枝乱颤,场面好不诡异。
但是遥曲当时一脸坦然地向她保证,没事,不吃药。疼嘛……会有一点,一点点而已。
紧接着,她记得她跟着他来到一个月前,他们三人摆席开宴的那个水瀑前。遥曲弯下身来,笑着对她说,闭上眼睛。
她闭上了双眼,只觉身子一轻,他拦腰将她抱起,一步一步走的很是平稳,静无声息。她看不见外面的景物,身体的其他感官反而变得更加敏锐。她只觉得,四周的空气好像渐渐地泛起凉意,耳边的一切声响似乎也渐渐消弭。还有亮光,隔着眼皮子影影绰绰透进来的亮光,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也全然不见了。唯有隐隐约约飘来的草药气味令人心安,似乎在哪里闻到过。
一直到他略带戏谑的嗓音再度响起:“睁开眼吧。”
她便睁开了双眼,就是在这里了。
那时,遥曲将她放下嘱咐道,待会儿等我出去,你便除了衣物就进去泡着。
她还天真地问,要泡多久啊。
他抬起头并不看她,只随口一说,可能是要很久。
可能啊可能……这一进去就是小半个月!
为什么我动不了?!为什么我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了?!他到底在我身上做了什么?
刚开始的时候,江心渝反复在心中呼喊着这些问题,后来也实在没有力气了。
从这池水一点点,由普通的药浴变成蚀骨岩浆之时,她也惊觉自己已经完全无法支配自己的身体,甚至连一丝一毫的声音都找不回来了。
绝望,翻天覆地的绝望。只有漫长的等待和数不清的祈祷才能支撑着她熬过一天又一天。
今天是第十五日了。当然,她并不知道具体的时间流逝。所有感官早已被疼痛折腾的麻木迟钝,别说是判断到底过了多少天,此时此刻的她,连有人走过来了,她都再不曾发觉。
黑暗之中,一个人朝着她的所在缓步而来,而她毫无反应。直到她感觉,好像有什么冰凉刺骨的东西落到她的额头上,与这毁天灭地的灼烧感格格不入,这才让她猛的一激灵,陡然睁开双眼。
那是他的手。她无比熟悉的,曾牵她、抱她无数次的手。
遥歌,是他……是他!他来了。
他来救我出去吗?他……他知不知道我一直在这儿?他究竟知不知道……知不知道这些?!
她心中百转千回闪过无数念头,然后失了控一般,浑身开始了剧烈的抖动。
等等,我在颤抖……难道,难道我可以动了!?
不敢相信,无数次的期待和绝望令她再不敢相信,可又止不住心中的向往。
终于,她试探性地抬了抬手。然后她的手,真的从水面浮了出来,带着止不住的颤抖。
她愣愣的盯着自己的那一节手臂,脑子里一片空白。良久,方才闪过一个念头。
太好了……到头,结束,终于解脱了。
转而失去了意识。
再度醒来时,眼前又是明晃晃的一片,久处黑暗的双眼实在不能适应,一睁开便被逼出滚滚眼泪。
这是在哪儿?似乎有些冷。
薄然凉意犹如传说中能活人白骨、起死回生的灵药,一寸又一寸,温柔地舔舐掉她浑身上下烈烈不倦的灼痛感。
幽蓝色的光芒忽明忽暗在四周闪烁,冰凉灵快的手在她身后翻飞不休,运转着极为复杂的手势,徐徐寒气奔涌而来。
这次该是最后的气力了,却只是短短一瞬,很快她又再度陷入沉睡。
梦里,她好像真的没了形体。一会儿是风,一会儿是雨。一会儿成了地上默默无闻的野草,一会儿又成了水上漂泊无依的浮萍。又一会儿,她好像,好像成了后山的那颗红杏。她看见从前那个少年,还有从前的那个自己。
什么声音?这样清脆,这样泠泠动听……
好像是某种乐器,是什么琴吗?
昏沉之中,她听见这样的一种声音,伴随着潺潺凉意,忽远忽近,飘然不止。
又好像过了很久,久到她甚至开始怀疑之前一切痛苦的记忆是否全都是同一个梦,一场逃不开躲不掉的噩梦。
这声音悠然而至,又越来越激荡,似在牵引着她。
她终于醒来。
映入眼帘第一个东西,是阳光,温暖和煦的阳光,伴着无限希望。她从没觉得阳光是这样好的东西,那么生机焕发,那么让人有盼头。
然后,便是一个白衣少年。相距不是很近,模模糊糊的,她甚至不敢确认这人究竟是谁。
少年在弹琴。这是什么琴呢,她从未听过这样清越的琴声,似冰破玉碎,又似云卷飞流。
修长如玉的手指缭然拨动琴弦,像最最轻盈的羽毛拂过心间,使她整个人感觉软绵绵轻飘飘的,似要化云一般,又好像仍然飘浮在梦里。
她挣扎着想要支撑身体坐起,一条腿下了床,却实在使不上力,竟直接跌了下去。
那少年听见响动望来,琴声骤停,他已快步将她扶起。
他怀里有一股无比熟悉、令人心安的草木清香。
原来是他啊。哥哥。
你原来,还会奏琴。
她说不出话来。久未发声,嗓子实在干涩难忍,一用力就像要渗出血来。
遥歌小心翼翼地将她抱回床上,再轻柔的为她盖好被子。
真温柔啊,这温柔较之往日更甚。
究竟是为什么,是怜惜吗?还是同情?还是……愧疚?因为隐瞒她,骗了她,将她置之不理?还是明知她受着怎样的煎熬,也无动于衷?
江心渝眼里涌动着闪烁的泪光,不死心般定定凝视着面前那张平静无波的脸。
似乎已经猜到她心里在想些什么,遥歌在她床边静静地坐下。雾蒙蒙的双眸不同往日,望向她的时候,好像有一种无比复杂的情绪翻滚于其中,若有若无,看不真切。好像是同情,又像是……感同身受般的理解,还有另外一种坚定的神情,她实在看不懂那是什么。
正当分辨时,他冰凉柔软的手抚上她的长发:“别怪他,这是你的命。”
“想要逃脱既定的命运,就要付出逆天而行的代价。”
“你不能动不能说话,是因为他怕你受不住这疼痛,给你下了咒。
“若提前告诉你要经受这般痛苦,恐怕你会更难熬过来,也许会中途放弃。”
他不带感情的声音一点一滴流入她的身体,她知道,这是他的解释。
可她还是忍不住心中这份怨。
对遥曲,对父亲,更是……对他。
她索性闭上眼装睡,不再看他。直到他默默离去,留下莫名凄然的背影。
啊,他今日……竟穿了一袭白衣,还真是好看。
滚滚茶香悠然,遥曲斜倚在案前,漫不经心地执起茶杯,弃了这第一道新茶。
抬眼间白衣翻动,落于眼前,遥歌已然端坐在侧。
遥曲复又拿了一只薄如蝉翼的茶杯,茶水滚烫,而他稳稳拿捏着,浑不在意。
“她还好吗?”懒漫的声音,带着些许疲惫。
“已清醒了,只是……”
他莞尔一笑:“只是,闹上脾气了?”
遥歌沉默,答案很明显。
他朗然轻笑起来,声音里透着一丝无奈:“江宛易啊江宛易,你自己轻飘飘地走了,倒留下这么个烂摊子给我。你是了无牵挂,还能继续当你的慈父,偏生要我来扮这恶人,你可真是潇洒。这下好了,你丫头心里结了仇,指不定要怎么折腾,难道还能踏实留在这儿?哪日负气出去浪了,可别让我天上地下的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