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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斯迪迈克尔小说名字免费 世事无常章节阅读

时间:2020-03-25 12:42:43编辑:半梦

专为书荒朋友们带来的世事无常主要是描写鲁斯迪迈克尔的事情,大神作者佚名通过对人物情感冲突的描写不断拓展剧情,受到读者一致好评。死亡这一神秘事件,只有充满想象力的人才能理解。 眼睛里有火焰跳跃的男人告诉小溪边钓鱼的男孩:你妈妈刚刚死了。 寡言的年轻人定期把零钱倒进房子外面的下水道。 木讷的亡命之徒擅长用棉线套苍蝇,就像草原上的人套马那样。 男人从疯子挥舞的砍刀下救下要跟他离婚的妻子,妻子却恨不得他死。 丈夫送给妻子一只可爱的小猫,最终妻子因为讨厌那只猫离家出走,再无音讯。 急着探望生病母亲的穷大学生阴差阳错搭了一辆死人开的车,拼命假装没看见烟圈从司机脖子上的缝线间渗出来。 事业成功的男人直挺挺地躺在解剖台上,无法告诉两个边干活边调情的医生:他还活着。 疲倦的推销员在汽车旅馆的房间里盘点自己的记忆,斟酌着告别人世的恰当方式。 大街上熙熙攘攘,没有人知道砖墙后面有人正在黑暗中搏命。 在你之前,有多少人睡过旅馆里那张床?多少人曾把床头抽屉里的《圣经》拿出来,读上几段,然后在电视旁的壁橱里上吊?嗯,不管怎样,我们先办理入住吧。这是您的钥匙。

《世事无常》 黑衣人 免费试读

黑衣人

现在我已经衰老,但这事发生时我还非常年轻——只有九岁。那是一九一四年的夏季,我哥哥丹刚刚在韦斯特菲尔死去,三年之后,美国参加了第一次世界大战。我从未跟别人谈起过那天在溪流分岔处发生的事,也永远不会……至少不会用嘴说。但我决定在这本书中写下来,然后将它放在床头的桌子上。我写不长,因为近来我的手颤抖得厉害,几乎没有力气,不过我觉得这种情况不会很长久了。

过段时间,有人可能会发现我写的东西,在我看来有这种可能。因为,对于一本封皮上写着“日记”的书,当它的所有者逝去后,人们出于本能几乎肯定会把它打开来看。所以,是的,我的文字很可能会被人读到。一个更好的问题是,会不会有人相信。几乎肯定不会,但这不重要。我在意的不是相信,而是自由。我发现,写作能给我这个。二十年来,我一直为城堡岩的《呼喊》杂志写一个名叫“往事久远”的专栏,我知道,有时事情就是这样的——你写下来的东西会永远离开你,就像丢在太阳下面的老照片,逐渐褪到只剩白色。

我渴望这种释放。

一个年逾九十的人应该早已战胜了童年的恐惧,但随着疾病像波浪一点点吞噬漫不经心地建造起来的沙堡一样慢慢缠上我,那张恐怖的面孔在我脑海里越发清晰,像童年星座中一颗闪烁的暗星。我昨天做过的事,在养老院的房间里见过谁,我对他们说过什么或是他们对我说过什么……这些事情都不记得了,但那个黑衣人的脸却更清晰,更近了,我还记得他说的每一句话。我不愿想起他,但又无可奈何,有时候在夜里,我那颗衰老的心脏会剧烈而快速地跳动,我觉得它都要从胸腔里挣脱出来了。于是,我拔开笔帽,强迫我那衰老颤抖的手在日记本里写下这个毫无意义的故事,这个本子是我的一个重孙女——我不记得她的名字了,至少现在记不起,不过我知道她名字的开头是“S”——去年送给我的圣诞礼物,我之前从未在里面写过东西。现在,我要写了。我会写下自己是如何在一九一四年一个夏日的午后,在城堡溪的岸边遇到那个黑衣人的。

那时,莫顿镇与如今大为不同——不同到我难以言表的程度。那时候头顶没有嗡嗡作响的飞机,几乎没有汽车、卡车,也没有电线把天空分割成条状。

整个镇子没有一条铺就的路,商业区只有科森杂货店、图特制服与五金店,位于***角的卫理公会教堂、学校、市政厅,以及半英里之外的哈利饭店,它始终被我的母亲鄙夷地斥为“酒屋”。

但是,主要的不同还在于人们的生活方式——彼此居住的距离。我不知道二十世纪中叶之后出生的人会不会相信这一点,尽管他们可能会出于对我这样的老人的礼貌,说他们相信。那时候,缅因州西部没有电话,第一部电话出现在五年之后,而等到我们家装上电话,我已经十九岁了,正在缅因大学奥罗诺分校上学。

但这只是表层的事情。离我们最近的医生远在卡斯科,所谓的镇子上仅有十几栋房子,没有所谓的社区(我甚至不知道我们是否有这个词,尽管我们有个动词——与什么为邻——来描述教会的功能和谷仓舞会),而大片的田野并不常见。城镇之外的房子都是农场的,彼此之间距离很远,从十二月一直到三月中旬,我们大多数时间都守在我们称之为家的生着炉子的小屋里。我们守着,听着烟囱里的风声,同时希望没人会生病、弄断腿或是生出一肚子坏点子,比如城堡岩的那个农民,三年前他把自己的妻子和孩子剁碎了,然后在法庭上说是魔王让他做的。在一战之前,莫顿的大部分地区都是树林和沼泽,幽暗广阔,遍地是麋鹿和蚊子,蛇和秘密。那时候,到处都是魔王。

我要说的这件事发生在一个周六。父亲给了我一堆活,其中包括本应由丹来做的事,如果他还活着的话。他是我唯一的哥哥,死于蜜蜂蜇伤。一年过去了,母亲还是不肯相信,她说是其他的原因,一定是,说没人会死于蜜蜂蜇伤。当卫理公会妇女援助会最年长的斯威特嬷嬷努力告诉她——这是在去年冬天的教会晚宴上——同样的事情一八七三年也发生在她最爱的叔叔身上时,母亲双手捂住耳朵,站起身,径直走出了教堂地下室。她再也没有回去过,无论父亲说什么都没能让她改变主意。她说自己跟教会的缘分到头了,还说如果再见到海伦·罗比肖(这是斯威特嬷嬷的真名),会打烂她的脸。她说会控制不住自己。

那天,父亲让我去打柴,给豆子除草,弄两壶水放到冷得冻人的食品室里,然后尽可能多地刮下地窖隔板上的旧油漆。他说做完之后我就能去钓鱼,如果我不害怕一个人去的话——他因为几头奶牛的事得去找比尔·艾***谈谈。我说当然不害怕自己去,父亲笑了,好像这并不怎么让他惊讶。上周他给了我一根竹子钓竿——不是因为我过生日或是别的原因,仅仅因为他有时就是喜欢给我东西——我迫不及待地想在城堡溪里试一下,而那里是目前为止我去过的鲑鱼最多的地方。

“但是不要往树林里走太深,”他告诉我,“不要越过溪水分岔的地方。”

“不会的,先生。”

“向我保证。”

“好的,先生,我保证。”

“现在去向你母亲保证。”

我们站在后门的门廊上,我提着水桶正要去食品储藏室,这时父亲叫住了我。现在,他让我转身面向母亲,她正站在大理石桌台边,一束强烈的晨光从洗碗池上方的双扇窗中照进来。一绺头发垂在她前额一侧,挨着眉梢——看到我记得多清晰了吗?明亮的阳光把那一小绺头发染成了缕缕金丝,使得我想跑过去抱住她。那一瞬间,我把她视为一个女人,就像父亲眼里的她一样。我记得她穿着家居服,上面绣满了红色的小玫瑰,她正在揉面包。糖果比尔,我们的黑色小苏格兰犬,正机警地站在她脚边,昂着头,等待可能掉下的东西。母亲正看着我。

“我保证。”我说。

她露出了微笑,不过是自父亲从韦斯特菲尔抱着丹回来之后,她脸上经常会有的那种担心的微笑。那时父亲光着膀子,抽泣着。他脱掉的衬衫搭在丹的脸上,丹的脸肿了,变了颜色。我的孩子!他哭着说,哦,看看我的孩子!耶稣啊,看看我的孩子!我记得当时的情形,仿佛就在昨日。那是我第一次听到父亲徒然地喊着救世主的名字。

“你保证什么,加里?”她问道。

“保证绝不越过溪水分岔的地方,妈妈。”

“绝不越过。”

“绝不。”

她一边揉面,一边耐心地盯着我,什么也不说,这会儿面团看上去已经柔软光滑了。

“我保证不会越过溪水分岔的地方,妈妈。”

“谢谢你,加里,”她说,“努力记住,学习使用语言既是为了学业,也是为了生活。”

“好的,妈妈。”

***活的时候,糖果比尔一直跟着我,我大口吃午饭的时候,它就坐在我两脚之间,抬头看着我,那份专注跟它看母亲做面包时一模一样,但是,等我拿起新钓竿和易碎的旧鱼篮,走出门前的庭院时,它停下了,只是站在一卷旧防雪篱旁边的尘土里,看着我。我呼唤它,但它就是不过来。它吠了一两声,仿佛在叫我回去,但仅此而已。

“那你就待在家里吧。”我故作轻松地说,仿佛根本不在意。不过,我在意,至少有那么一点在意。糖果比尔总是跟着我去钓鱼。

母亲走到门口,朝外看着我,左手抬起来挡着阳光。我现在依然能看到她当时的模样,就像看着一个后来过得很不幸或者突然死去的人的照片一样。“记住你爸爸的话,加里!”

“好的,夫人,我会的。”

她挥挥手,我也挥挥手。然后,我转过身去,走开了。

阳光打在我的脖子上,热辣辣的,起初的四分之一英里是这种情况,但之后我进了树林,道路两侧的树荫投在路面上,空气就变得凉爽起来,弥漫着杉树的味道,能听到风在落满了厚厚针叶的树林里咝咝作响。我把钓竿扛在肩头,就像当时所有男孩会做的那样,另一只手提着鱼篮,就像提着旅行袋或是推销员的样品箱。沿着一条小路往前走了大约两英里,我开始听到城堡溪匆匆的私语。这路不过是两道车辙,车辙中间是一道长满草的隆起。一想到背部有明亮的斑点、肚子纯白的鲑鱼,我的心就怦怦直跳。

溪水从一座小木桥下流过,两侧河岸陡峭,灌木丛生。我小心翼翼地往下走,抓着能抓到的东西,鞋跟踩进泥土里。我走出盛夏,进入仲春,至少我感觉如此。凉意慢慢从水面升腾而起,我可以闻到苔藓清新的味道。我在那儿只站立了片刻,深深地呼吸着苔藓的味道,看着蜻蜓在水面上方盘旋,水黾在水上滑行。这时,在更往下的地方,我看到一条鲑鱼跃起来袭击一只蝴蝶——一条很大的红点鲑,可能有十四英寸长——然后想到自己可不是来这儿看风景的。

我沿着河岸,顺着水流的方向往前走,在还能看到上游的木桥的地方,第一次投下了钓线。有东西拉了一两下钓竿,吃掉了一半的鱼饵,但对于九岁孩子的双手,它太过狡猾了,或者它还没有饿到犯糊涂的地步,所以我继续往前走。

我又在另外两三个地方停下过,最后来到了城堡溪的分岔处,一边向西南流入城堡岩镇,另一边向东南流入喀什瓦卡马克镇,在其中一条分支里,我钓到了这辈子钓过的最大的鲑鱼,用我放在鱼篮里的小尺子一量,从头到尾足足有十九英寸。即使在那个年代,就红点鲑来说,也算是巨大了。

如果我当时觉得自己已经足够幸运,回家去了,就不会有现在这个故事了(这个故事会比我预想的要长,我已经预感到了),可是我没有。相反,我像父亲之前教我的那样,立刻把那条鱼收拾停当——洗干净,放在鱼篮底部的干草上,再盖上一层湿草——之后继续钓鱼。在九岁的年纪,我并不觉得钓到一条十九英寸长的红点鲑是件特别了不起的事。不过,我确实记得,在既没有渔网也毫无捕鱼技术可言的情况下,我把它拖出水面,鲑鱼拍打着尾巴,笨拙地在空中画出一道弧线,朝我荡过来,我很惊讶渔线竟然没有断掉。

十分钟后,我来到了当时溪水分岔的地方(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城堡溪过去流经的地方现在是一栋联排住宅,还有一所地方语法学校,即使有溪水,也只会在暗处流淌),一块我们家室外厕所大小的灰色巨石把溪水一分为二。这里有一块不错的平地,青草茂密,土质柔软,俯瞰着被我和父亲称为“南部分支”的溪水。我蹲下来,把渔线放入水中,然后几乎立刻就钓到了一条大虹鳟。尽管没有红点鲑那么大——只有一英尺左右长——但也不错。我在鱼鳃停止翕动之前把它弄干净,放入鱼篮,然后重新把渔线放入水中。

这次,并没有鱼立刻咬钩,所以我身子后倾,抬头看着那条顺着河道的窄窄的蓝天。白云自西向东轻轻飘过,我努力想象着它们像什么。我看到了一只独角兽,然后是一只公鸡,再然后是一只有点像糖果比尔的狗。在寻找下一个的时候,我打起了瞌睡。

或许是睡着了,我不太确定。我只知道钓竿被猛地拉了一下,几乎从我手中脱落,于是我醒过来。我坐起来,抓住钓竿,然后突然意识到鼻头上落了个东西。我双眼聚焦在鼻尖,看到一只蜜蜂。我的心似乎在胸腔里停止了跳动,有那么一瞬,我感觉自己都要尿裤子了。

钓竿又被拉了一下,这次力道更大,但是,尽管我依然抓着钓竿的一端,好让钓竿不会被拽到水里(我觉得自己甚至想过用食指掐断渔线),我也丝毫没有办法往上收渔线。我吓坏了,所有的注意力都在那只把我的鼻子当成休息站的黑黄色的胖蜜蜂上。

我慢慢地噘起下嘴唇向上吹气。蜜蜂动了动,但依然待在我鼻头上不走。我又吹了一下,它又动了动……但是这次它似乎有点不耐烦了,于是我不敢再吹了,害怕它彻底发起脾气来,蜇我一下。它离得太近了,我没办法紧盯着它的一举一动,但很容易想象它把蜇针扎进我的鼻子,把毒液射入我的眼睛,我的大脑。

我突然生出一个可怕的想法:就是这只蜜蜂蜇死了我哥哥。我知道这不可能,不仅因为蜜蜂通常活不过一年(除了蜂后,对蜂后我不太确定)。这不可能,是因为蜜蜂蜇了人之后就会死掉,虽然只有九岁,但我已经知道了。它们的蜇刺上带着倒钩,等它们蜇人之后想飞走的时候,就会把自己的肚子扯开。即便如此,这个想法依然挥之不去。这是一只特别的蜜蜂,一只魔王蜂,它回来要阿尔比恩和洛蕾塔的另一个儿子的命了。

还有一件事:我之前被蜜蜂蜇过,尽管伤口肿得似乎比平常人厉害(我真的不确定),我却并未因此丧命。这可怕的陷阱就是为我哥哥量身定做的,我莫名其妙地逃过一劫。但是,当我斗眼斗到眼睛发痛,只为看清蜜蜂的时候,这些逻辑都不存在了,存在的只有那只蜜蜂,只有它——那只杀死了我哥哥的蜜蜂。它把他蜇得那么厉害,让父亲只得解开工装裤的吊带,好脱下衬衫,遮住丹肿胀变形的脸。尽管无比伤心,他依然这样做了,因为他不想让妻子看到她大儿子的惨状。现在那只蜜蜂回来了,它要杀死我。它会杀了我,而我会在痉挛中死在河岸上,像被从嘴里取出钓钩后的红点鲑一样扑打着身子。

当我全身颤抖、惊慌失措地坐在那里时——我差一点直接站起身,撒腿就跑——身后传来了声音。那声音刺耳而果断,如同手枪的枪声,但我知道那不是手枪声,那是某个人的拍手声。啪的一声。声音传来的那一刻,蜜蜂从我的鼻子上摔了下去,掉到了我的腿上。它躺在我的裤子上,六脚朝上,蜇针像一条毫无威胁的黑色线头,沾在那磨损了的棕色灯芯绒布料上。我立刻就看出来,它死翘翘了。正在这时,钓竿又被拖了一下——到目前为止最为猛烈的拖拽——又差点从我手中掉落。

我两手握住钓竿,使劲猛地一拉,如果父亲在场的话,他一定会两手抱住头。一条虹鳟,比之前钓到的那条大一些,扭动着湿漉漉的身体从水里跃出来,鱼尾洒下细小的水珠——看上去就像四五十年代《真实》和《男人的冒险》这类男性杂志封面上被浪漫化了的钓鱼照片。然而,那一刻,我脑子里一点都没想着把大鱼拽上来,所以,当渔线断开,鱼掉回溪水里的时候,我几乎丝毫没有意识到。我扭过头去看是谁在拍手。一个人正站在我身后的森林边缘处。他的脸很长,脸色苍白,黑色的头发被梳得紧贴头皮,在他细长脑袋的左侧整齐地分开。他非常高,穿着黑色的西服三件套,而我立刻意识到他不是人类,因为他的眼睛是炉火一样的橙红色。我说的不是虹膜,因为他根本没有虹膜,没有瞳孔,当然也没有眼白。他的眼睛是完全的橙色——闪烁摇曳的橙色。要是不说清楚我到底是什么意思就真的太迟了,不是吗?他的身体内部在燃烧,两只眼睛就像你有时会在炉门上看到的观察孔。

我的膀胱松了,那只死蜜蜂躺着的棕色旧灯芯绒布料颜色更深了。我几乎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眼睛紧紧盯着那个站在河岸顶部、俯瞰着我的男人,他穿着上好的西服和油光锃亮的细长皮鞋,步行穿过了西缅因州三十英里长的人迹罕至的森林。我能看到他挂在西服背心上的表链在夏日的阳光下闪闪发光,身上连一根松针都没有。而他正朝我微笑。

“嘿,原来是个钓鱼的男孩!”他用柔和而讨人喜欢的声音说道,“真是出人意料!你好啊,钓鱼的男孩?”

“你好,先生。”我说。我发出的声音并不颤抖,但那听上去也根本不像我的声音。它听上去更成熟,可能像丹的声音,甚至是我父亲的声音。我满心想着,如果我假装没有看出他的真面目,他也许还会放我走——如果我假装没有看到火焰在本该是眼睛的地方闪烁跳动。

“也许,我刚让你免于一次严重的蜇伤。”他说,然后,恐怖的是,他沿着河岸往下走,朝我坐着的地方走来。我坐在那儿——一只死蜜蜂躺在我湿漉漉的大腿上——两只绵软无力的手握着竹钓竿。他那鞋底光滑的皮鞋本该在陡峭的河岸上丛生的低矮杂草上打滑,但是没有。我也没看到它们留下足迹,他的双脚接触——或者是看上去接触——的地方,没有哪怕一根断裂的嫩枝、一片踩坏的树叶或是一个踏出的鞋印。

不等他走到我身边,我就闻到了从他西服下面的皮肤上升腾起来的气味——燃烧过的火柴的气味——硫黄的气味。这个黑衣人是魔王。他穿过了莫顿和喀什瓦卡马克之间茂密的森林,此刻就站在我身边。我从眼角瞥见一只如橱窗里人体模特一样惨白的手,手指长得可怕。

他在我身边蹲下,双膝像正常人一样前凸,但当他的手垂在膝盖上时,我看到那些长手指的指尖长的并不是指甲,而是一根根又长又黄的爪子。

“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钓鱼的男孩。”他声音柔和地说道,现在想想,那就像很多年后电台大乐团演奏会中播音员的声音,那种会兜售巨力多、缓泻药、阿华田和格拉博博士烟斗的广播员,“你好吗?”

“求你不要伤害我。”我低声说道,声音小得几乎连自己都听不到。我的恐惧无法用语言描述,至今我都不愿记起……但我确实记得。我记得。希望那是一个梦的念头从未出现过,我想如果我当时年龄大一些的话,也许真会这么希望。但我并没有更大一些。我当时只有九岁,当他在我身边蹲下的时候,我就知道了真相。我知道苍鹰不是苍鹭,就像父亲常说的那样。那个在仲夏的周六下午走出森林的男人就是魔王,在他空洞的眼眶里,他的大脑在燃烧。

“噢,我闻到什么味道了吗?”他问道,就好像他没有听到我说话一样……尽管我知道他听到了,“我闻到什么……湿了?”

他伸着鼻子朝我探过来,就像一个想要嗅花香的人。我注意到一件可怕的事,随着他脑袋的影子在河边移动,影子下方的青草随即变黄枯死了。他把头凑向我的裤子,嗅了嗅。他那耀眼的眼睛半闭着,仿佛吸入了某种绝妙的芳香,想要全神贯注于其上。

“哦,小坏蛋!”他喊道,“可爱的小坏蛋!”然后他唱起歌来:“猫眼石!钻石!蓝宝石!翡翠!我闻到了加里的柠檬水!”然后他躺在那一小片平地上,疯狂地笑了起来。那是一个疯子的笑声。

我想逃跑,但双腿好像在两个镇子之外,根本不听大脑使唤。但是我没有哭。我像个婴儿一样尿裤子了,但是我没哭。我吓坏了,哭不出来。我突然意识到自己要死了,可能会很痛苦,但最糟糕的是,还可能有更糟糕的结局。

最糟糕的可能晚点发生。在我死了以后。

他突然坐了起来,燃烧过的火柴的味道从他的西服里溢出来,弄得我有些窒息。他细长而苍白的脸上,燃烧的眼睛严肃地看着我,但他身上也有一种滑稽的感觉——他身上总有那种滑稽的感觉。

“不幸的消息,钓鱼的男孩,”他说,“我带来了不幸的消息。”

我只能看着他——黑色的西服,漂亮的黑皮鞋,指尖不是指甲而是爪子的又长又白的手指。

“你母亲死了。”

“不!”我喊道。我想着她做面包的样子,一绺发丝垂在额头,刚好触到眉梢,她站在强烈的清晨阳光中,恐惧再次攫住了我……这次并非因为自己。然后,我想起自己拿着钓鱼竿出发的时候,她站在厨房门口,一只手放在眼睛上方遮着阳光,我感觉她当时的样子就像一个你期望再次见到却再也见不到的人的照片。“不,你骗人!”我尖叫道。

他微微一笑——一个经常被人误解的男人伤感而耐心的微笑。“恐怕没有,”他说,“跟你哥哥一样,加里,是蜜蜂蜇的。”

“不,这不是真的,”我说,这时我真的哭了起来,“她年纪大,她三十五岁了,如果丹那样的蜜蜂蜇伤能要了她的命,那她很早之前就死了,你这个骗人的浑蛋!”

我骂魔王是骗人的浑蛋。在一定程度上我意识到了这一点,但我的全部思绪都被他的话占据了。母亲死了?他不如跟我说落基山所在的地方变成了一片海洋。但是我相信他的话。在一定程度上,我完全相信他的话,就像我们总是不自觉地相信心里想到的最糟糕的情况一样。

“我理解你的悲痛,钓鱼小子,但这番反驳恐怕根本站不住脚。”他用令人厌恶和恼火的虚假的安慰语气说道,没有一丝同情和怜悯,“一个人可能一辈子都没见过一次知更鸟,你知道的,但是这就意味着知更鸟并不存在吗?你母亲……”

我们下面有条鱼跃出了水面。黑衣人皱了皱眉头,朝它伸出一根手指。那条鲑鱼在空中抽搐着,身体费力地弯曲,有那么一刹那,它仿佛咬住了自己的尾巴,落回水中后,便一动不动地漂在水面上,死了。它的尸体撞在了溪水分岔处的灰色大石头上,在漩涡里打了两转,然后朝城堡岩镇漂走了。与此同时,那个可怕的陌生人再次把他燃烧着的眼睛对着我,面带食人族式的微笑,两片薄嘴唇向后咧着,露出两排小尖牙。

“你母亲一辈子都没有被蜜蜂蜇过,”他说,“但是那会儿——实际上,不到一个小时以前——当她从烤箱里取出面包,放到台面上冷却的时候,一只蜜蜂从厨房窗户飞了进来。”

“不,我不要听,我不要听,不要听!”

我举起双手,捂住耳朵。他噘起嘴仿佛要吹口哨,然后朝我轻轻吹了口气。这只是一小口气,却臭得难以置信——像堵塞了的下水道,从未撒过石灰的厕所,洪水过后的死鸡。

我的双手从脸侧滑落。

“很好,”他说,“你需要听,加里。你需要听,我的钓鱼小子。是你母亲把这个致命的缺陷遗传给了你哥哥丹。你也有一些,但是你还从你父亲那里遗传到了某种保护,而可怜的丹却不知为何没遗传到。”他又噘起嘴唇,只是这次,他滑稽得近乎残酷地发出啧啧声,而不是朝我吹他那臭烘烘的口气。“所以,尽管我不愿指摘逝者,不过这几乎就是报应,不是吗?毕竟,是她杀死了你哥哥丹,就如同她拿枪对着他的头,然后扣动了扳机。”

“不,”我低声说,“不,这不是真的。”

“我向你保证,这是真的,”他说,“蜜蜂从窗户飞进来,落在她的脖子上。她甚至没弄明白,就伸手去打它——你要比她聪明,对吗,加里——然后蜜蜂蜇了她,她立刻就感到喉咙在收紧。事情就是这样,你知道,对蜂毒过敏的人,他们的喉咙会收紧,然后他们就会在空气中‘溺死’。就是这个原因,丹的脸才会那么肿胀,发紫,你父亲才会用衬衫盖住他的脸。”

我盯着他,已经说不出话来,泪水顺着脸颊不住地往下流。我不愿意相信他的话,也记得在教会学校学到过魔王是撒谎的始祖,但我依然相信了。我相信他就站在我们家的庭院里,透过窗户,看着母亲跌跪下去,两手抓着自己肿胀的喉咙,糖果比尔在她身边跳来跳去,尖声吠着。

“她发出最美妙、最恐怖的声音,”黑衣人回想着,“恐怕还把脸抓得很严重。她的眼睛像青蛙的眼睛一样凸出来。她还哭了。”他顿了顿,然后继续说:“她哭着死去,这多美妙啊!而最美妙的是,等她死后……等她在地上躺了十五分钟左右之后,只有烤箱的嘀嗒声,此外毫无声息。那根小小的蜇针扎在她脖子一侧——那么小,那么小——你知道糖果比尔做了什么吗?那个小捣蛋鬼舔去了她的泪水。先是这一侧……然后是另一侧。”

他凝视了溪水片刻,一脸悲伤又若有所思的样子。然后他重新面对着我,脸上悲伤的表情像梦境一样消失了。他的脸就像一具死于饥饿的尸体的脸,松弛而贪婪,他的眼睛燃烧着,我能看到他那苍白的嘴唇之间锋利的小牙齿。

“我饿了,”他突然说道,“我要杀了你,把你撕开,然后吃掉你的内脏,钓鱼小子。你觉得如何?”

不,我努力说道,求求你,不要,但是什么声音都没有发出来。他打算这么做,我看出来了。他真的打算这么做。

“我饿坏了,”他说,语气里既有任性也有戏弄的意味,“而且,相信我,你没了挚爱的妈妈,也不想活了吧。因为你父亲是那种必须有个温暖的洞让他捅的家伙,相信我,如果他身边只有你了,你就会是服侍他的那个人。我可以让你避免那份不适和不快。而且你会上天堂,想想吧。被谋杀的人灵魂都会升入天堂。所以,今天下午我们两个就都能为上帝服务了,加里。是不是很棒?”

他又朝我伸出长而苍白的双手,我想都没想,一把掀开鱼篮的盖子,把手伸到篮子底部,拿出之前钓到的那条硕大的红点鲑——我本该为它感到满足的那条。我闭着眼睛把鱼朝他举着,手指抠着它肚子上的裂口,从那里我可以掏出它的内脏,就像黑衣人威胁掏出我的内脏一样。鲑鱼呆滞的双眼茫然地盯着我,黑色圆点外面的金色圆环让我想起了母亲的结婚戒指。在那一刻,我看到她躺在棺材里,阳光照在婚戒上,闪闪发光,意识到这是真的——她被蜜蜂蜇了,在温暖而弥漫着面包香味的厨房空气中窒息而死,糖果比尔舔去了她肿胀脸颊上的泪水。

“真是条大鱼!”黑衣人用贪婪的喉音说道,“哦,大——鱼!”

他一把从我手里夺过那条鱼,塞进一张比任何人都张得更大的嘴里。很多年后,我六十五岁的时候(我知道是六十五岁,因为那是我从教职退休的当年夏天),去了新英格兰水族馆,终于见到了一条鲨鱼。黑衣人的嘴就像鲨鱼的嘴张开时的样子,只是他的喉咙是火红色的,跟他那可怕的眼睛一样,我感觉热流从里面冒出来,扑到我脸上,就像一块干柴着火时,你感觉一股热浪突然从壁炉里涌出来一样。这股热流也不是我想象出来的,我知道不是,因为当他把那条十九英寸长的鲑鱼的鱼头塞进张开的大嘴时,我看到鱼身子两侧的鱼鳞翘了起来,像飘在焚烧炉上方的纸屑一样卷曲起来。

他把鱼整个吞下,就像巡回戏法团的演员吞下一把剑那样。他并没有咀嚼,燃烧的眼睛凸出来,仿佛很费力。鱼逐渐消失在他嘴里,他的喉咙随着鱼滑下食道而鼓胀,然后,他自己也掉了眼泪……只是他的眼泪是血,鲜红而浓稠。

我觉得,正是看到了那些血红的眼泪,我才清醒过来。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只觉得就是如此。我像从箱子里拿出来的千斤顶一样,倏地站起来,手里还握着钓竿,转身沿河岸往上跑,弯着腰,用那只空着的手拨开浓密的野草,好更快地爬上斜坡。

他发出压抑愤怒的声音,就像一个嘴里塞了太多东西的人。我到了河岸顶部之后回头看去,他正朝我追来,西服后摆在身后拍打着,那条细金表链在阳光下闪闪发光。鱼尾巴还伸在他的嘴外面,我能闻到余下的部分在他的喉咙里烘烤的味道。

他朝我冲过来,爪子往前探着,我沿着河岸顶部逃走了。跑了大概一百码之后,我又能出声了,开始大叫起来——当然是出于恐惧,也为我那死去的美丽的母亲而伤心。

他依然在追我。我能听到树枝折断和灌木丛搅动的声音,但我没有回头。我低下头,保护着眼睛不被岸上的灌木丛和低垂的树枝弄伤,然后拼尽全力往前跑。每跑一步我都感觉他的双手会落在我肩膀上,把我拉进他那致命的炙热怀抱里。

这并没有发生。不知过了多久——我想最多不过五到十分钟,但感觉无比漫长——我透过层层树叶和冷杉看到了那座木桥。我还在尖叫,但这会儿已经上气不接下气,听起来就像一个快要煮干的烧水壶,我来到第二道更为陡峭的河岸边,开始往上冲。

冲到一半的时候,我脚下打滑跪倒在地上,回头看去,发现黑衣人已经追到了我近旁,苍白的脸因为愤怒和贪婪抽搐着。他的脸颊上溅满了血红的泪水,巨大的嘴巴像装了铰链一样大开着。

“钓鱼男孩!”他咆哮着朝岸上追过来,一把抓住我的一只脚。我挣脱开,转身把钓竿朝他扔过去。他轻易地挡了下去,却不知怎的被钓竿绊住了双脚,跪倒在地。我没有再继续看,转过身快速跑到了坡顶。我在坡顶差点滑倒,但设法抓住了桥下的一根支柱,救了自己。

“你跑不掉的,钓鱼男孩!”他在我身后喊道,听上去异常愤怒,但听着也像在笑,“一口鲑鱼可喂不饱我啊!”

“放了我吧!”我朝他大喊,同时抓住桥的栏杆,一个笨拙的跟头翻了过去,手里满是碎片,落下时脑袋重重地撞到了木板上,眼冒金星。我翻身趴到地上,开始往前爬。马上到桥头的时候,我蹒跚地站起来,一个趔趄,然后找到节奏,又开始跑起来。我一个年仅九岁的孩子,像风一样尽力往前跑。仿佛我的脚三四步才接触一次地面,我只知道,那是可能的。我沿着右侧的车辙往前跑,一直跑到太阳穴突突直跳,眼睛在眼窝里搏动,我的身体左侧从肋骨底部到腋窝都升腾起一股灼热的疼痛,喉咙深处泛起金属的味道。等我实在跑不动了,趔趔趄趄地停住脚步,扭头往回看,像一匹呼吸困难的马。我深信他正穿着漂亮的黑色西服,站在我身后,表链在胸前的马甲上形成一道闪闪发光的曲线,头发一丝不乱。

但是他不见了。茂密的松树和云杉之间,那条通往城堡溪的路上空无一人。但我觉得他就在附近森林里的某个地方,用他熊熊燃烧的眼睛看着我,身上散发着燃烧过的火柴和烤鱼的味道。

我转过头,以最快的速度往前走,一瘸一拐——我两条腿上的肌肉都拉伤了,第二天早上起床的时候,我双腿酸痛,几乎走不了路。不过当时我并没有注意到这些,我只是不断地回头,一次次确认身后的路上没人。每次看时,路上都没人,但回头看非但没有减轻反倒增加了我的恐惧。冷杉树看起来更暗更浓密了,我不断想象着道路两侧的树木后面藏着什么——幽深曲折的林间小路,让人断腿的陷阱,里面不知道住着什么生物的沟壑。在一九一四年那个周六之前,我一直以为熊是森林里最可怕的东西。

现在我有了更深刻的见解。

再往前走大概一英里,就在道路从森林里伸出来、与基根大道相交的地方,我看到父亲朝我走来,还一边用口哨吹着《古老的橡木水桶》。他拿着自己的钓竿,那根从猴子沃德公司买的带有精心设计的卷线器的钓竿。他的另一只手里提着鱼篮,提手上有丝带的那个鱼篮,丝带是丹还在世的时候母亲缠上去的,上面写着“献给耶稣”。我之前一直在走,看到他以后,我一边提高嗓门尖叫着“爸爸!爸爸!”,一边开始跑起来,一瘸一拐,拖着两条疲惫的、像装了弹簧的腿,像个喝醉的海员。要是换种情况,他认出我时脸上惊讶的表情会显得很滑稽。但现在他看都没看,就丢下钓竿和鱼篮朝我跑来。那是我一生中见到父亲跑得最快的一次。我们撞到时,冲击力没有让我们失去意识真是个奇迹,我一头撞在了他的腰带扣上,把鼻子都撞出血了。不过我后来才意识到。那时我只知道伸出双臂,用尽全力抱住他。我抱着他,把发烫的脸在他肚子上蹭来蹭去,弄得他那件蓝色的旧工装裤上满是血、泪和鼻涕。

“加里,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你没事吧?”

“妈妈死了!”我抽泣着说,“我在森林里遇到一个男的,他告诉我的!妈妈死了!她被一只蜜蜂蜇伤了,然后伤口肿了起来,就像丹的情况一样,然后她就死了!她躺在厨房的地板上,糖果比尔……舔去了她脸上的……泪……泪……”

“水”是我要说的最后一个字,但那时我的胸口剧烈起伏,没办法说完。我的泪水又开始往外涌,将父亲震惊又恐惧的脸庞模糊成了三张重叠的面孔。我号啕大哭——不像一个擦破了膝盖的小孩,而像一条在月光下看到了什么不祥之物的狗——父亲再次把我的头紧贴在他坚实平坦的肚皮上。我从他的手后溜出来,回头看去,想确认黑衣人没有跟来。没有他的任何踪迹,那条通往森林的曲折道路上空荡荡的。我下定决心再也不走那条路了,无论如何都不,现在看来,上帝对世间万物最大的赐福就是让他们无法预见未来。我要是知道不到两个小时之后我会重新走上那条路,估计当时就崩溃了。但是在那一刻,看到依然只有我们两个人,我只觉得松了一口气。然后我想到了母亲——我那美丽的逝去的母亲——再次把脸贴到父亲的肚子上,大哭了一阵。

“加里,听我说。”过了一会儿,他说道。我继续号啕大哭,他让我哭了一会儿,然后伸手抬起我的下巴,好让他能看到我的脸,我能看到他的。“你妈妈没事。”他说。

我只是看着他,眼泪不住地往下流。我不相信他的话。

“我不知道谁跟你说的,或者是哪个坏蛋要这样吓唬一个小男孩,但我以上帝的名义发誓,你妈妈没事。”

“可是……可是他说……”

“我不在乎他说了什么。我提前从艾***那里回来了——他一头奶牛都不想卖,所以就随便聊了聊——觉得还有时间追上你,于是我拿了钓竿和鱼篮,你妈妈还为我们做了几片果酱面包。她刚做的,还热着呢。所以半个小时之前她还好好的,加里,我向你保证,没人听到过类似的消息,至少在半个小时之内不可能。”他看向我身后,“这个人是谁?他当时在哪儿?我要找到他,狠狠揍他一顿。”

我在两秒之内想到了一千件事——至少当时感觉如此——但我想到的最后一件事最为震撼:如果父亲见到了黑衣人,我觉得他不会是揍人的那个。也不会全身而退。

我不断地想起那些又长又白的手指,以及手指末端的尖爪。

“加里?”

“我不太记得了。”我说。

“你当时在溪水分岔处吗?那块大石头?”

当父亲问我一个直接的问题时,我从来都没办法撒谎——并非为了拯救他或者我自己的性命。“是的,但是不要去那里。”我两只手抓住他的手臂,使劲拽着,“求求你不要去。他非常可怕。”灵感像照亮天空的闪电一样袭来,“我记得他有把枪。”

他若有所思地看着我。“也许没有什么人,”他说,最后一个字的音调升高,变得几乎是但又不是问句,“也许是你钓鱼的时候睡着了,儿子,然后做了个噩梦,就像去年冬天你做的关于丹的噩梦。”

去年冬天我确实做过很多关于丹的噩梦,在梦里,我会打开我们的壁橱门,或是黑暗而弥漫着水果味的苹果酒棚里间的门,看到他站在那里,用那紫色的窒息而亡的面孔看着我。我从许多这样的梦中尖叫着醒来,也把父母吵醒了。我也确实在河岸上睡着过一小会儿——就是打了个瞌睡——但我并没有做梦,而且我很确定,在那个黑衣人把蜜蜂拍死,蜜蜂从我鼻子上滑落到腿上之前,我就醒过来了。我并没有像梦到丹那样梦到他,这点我相当肯定,尽管跟他的偶遇在我心里已经披上了一层梦幻色彩,就像我认为真的会有超自然现象那样。但是让父亲认为那个人只存在于我的想象中也许更好——对他更好。

“我想可能是吧。”我说。

“走吧,我们应该回去找到你的钓竿和鱼篮。”

他其实已经朝那个方向走了,我不得不疯狂地拉扯他的手臂才让他停下,转身面向我。

“晚点再去,”我说,“求求你了,爸爸?我想见妈妈。我必须亲眼看到她。”

他思考了片刻,然后点点头。“是的,我想是的。那我们先回家,晚些时候再去拿钓竿和鱼篮。”

于是我们一起走回农场,父亲像我的朋友一样把钓竿扛在肩上,我提着他的鱼篮,各自吃着母亲做的抹了黑加仑果酱的面包片。

“你钓到鱼了吗?”我们看到牲口棚的时候,他问道。

“是的,先生,”我说,“一条虹鳟。个头很大。”还有一条大得多的红点鲑,我想着,但并没有说出口。说实话,那是我见过的最大的,但我没办法给你看那条鱼,爸爸。我把它给了黑衣人,好让他不吃我。那奏效了……但只管用了一小会儿。

“就一条?没别的了?”

“钓到之后我就睡着了。”这算不上什么回答,但也不是谎话。

“所幸你没有把钓竿弄丢。你没有弄丢,对吗,加里?”

“对,先生。”我非常不情愿地说道。即便我能想出一个弥天大谎也没有用——反正他打定主意要回去拿我的鱼篮和钓竿了,我从他的脸上看出他打定了主意。

我们前方,糖果比尔从后门冲出来,尖声吠叫着,像苏格兰犬兴奋时那样摇摆着整个臀部。我迫不及待,期待和焦虑像泡沫一样冲到了我的嗓子眼。我丢下父亲,朝房子跑去,手里还提着他的鱼篮,内心深处依然相信自己会发现母亲死在了厨房地板上,脸部肿胀发紫,就像父亲一边哭一边喊着耶稣从韦斯特菲尔抱回的丹的模样。

但是她正站在桌台边,就像我离开时那样安然无恙,一边哼着歌一边把豌豆剥到一个碗里。她扭过头看到我,先是开心,继而转为惊惧,因为她看到了我睁大的双眼和苍白的脸颊。

“加里,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我没有回答,只是跑到她身边,疯狂地亲吻她。过了一会儿,父亲进来说道:“别担心,洛,他没事。他就是在小溪边做了个噩梦。”

“上帝保佑这是最后一个。”她说着,把我抱得更紧了,糖果比尔则尖声吠叫着,在我们脚边跳来跳去。

“如果不愿意,你不用跟我一起来,加里。”父亲说道,尽管他已经清晰地表明他觉得我应该去——我应该去,应该直面自己的恐惧,我想,就像如今的父母常说的那样。这对那些虚假的恐怖事物很管用,但两个小时的时间并没有让我改变黑衣人真实存在的想法。不过,我肯定没办法让父亲相信。我觉得没有哪个九岁的孩子能让他父亲相信,他看到魔王穿着黑色的西服从森林里走了出来。

“我去。”我说。我鼓起全部勇气,挪动双脚,趁着他还未离开,从房子里走出来跟上了他,现在,我们正站在侧院里的劈柴墩边,离柴火垛不远。

“你背后拿的是什么?”他问道。

我慢慢地拿出来。我会跟他一起去,我希望那个打扮得精致整洁的黑衣人已经不在了……但是如果他还在,我想让自己做好准备,准备到最好。我从背后拿出家里的《圣经》。我本来只想带《新约》的,那是我在周四晚上的青少年教友大赛中,因为能记住最多圣诗(我记住了八首,尽管才过去一周时间,除了第二十三首,大部分都已经从我脑袋里飘走了)而赢得的奖品,但是那本小小的红书似乎不够用,特别是当你要面对魔王本人,即使耶稣的话语都用红色墨水标记出来了,也不够用。

父亲看着那本旧《圣经》,里面鼓鼓囊囊地塞满了家庭文件和照片,我原以为他会让我放回去,但他没有。一丝掺杂着伤心和同情的神情从他脸上闪过,他点点头。“好吧,”他说,“妈妈知道你拿了《圣经》吗?”

“不知道,先生。”

他又点点头,说:“那我们就希望她不会在我们回来之前发现吧。走吧。别掉了。”

差不多半个小时之后,我们两个站在河岸上,俯瞰城堡溪的分岔处,那块我遇到橙红色眼睛男人的平地。我手里拿着竹钓竿——从桥下捡起来的——看着我的鱼篮躺在下面的那块平地上,柳条盖子翻开着。我和父亲站在那里看了很久,谁都没说一句话。

猫眼石!钻石!蓝宝石!翡翠!我闻到了加里的柠檬水!这是他作的那首令人讨厌的诗,说完之后,他便躺到地上哈哈大笑起来,像一个刚刚发现自己有勇气说出“拉屎”“尿尿”这种词汇的孩子一样。下面的那块平地跟缅因州七月初的阳光能照到的任何一个苍翠繁茂的地方没什么两样——除了那个陌生人躺过的地方,青草已经枯黄死亡,呈现一个人形。

我低下头,看到自己正把那本表面起了皱的旧家庭《圣经》举在身前,两根大拇指用力地按着,都发白了。斯威特嬷嬷的丈夫诺维尔帮人打井时,就是这样紧握柳树杈的。

“你待在这儿。”父亲终于说道,然后侧着身子滑下河岸,把鞋跟插入肥沃松软的泥土,伸展手臂保持平衡。我站在原地,伸直双臂,像紧握柳树杈一样把《圣经》生硬地举在身前,心脏扑通扑通地跳个不停。我不知道那时是否有一种被人注视的感觉。我太害怕了,感觉不到任何东西,有的只是想要远离这个地方和这片森林的冲动。

父亲弯下腰,闻了闻枯草所在的地方,做了个鬼脸。我知道他闻到了什么:某种类似燃烧过的火柴的气味。然后,他抓起鱼篮,匆忙沿着河岸往上走。他突然回头看了一眼,以确保身后没有东西跟来。什么都没有。他把鱼篮递给我时,盖子依然开着,连在那个精巧的皮革铰链上。我往里面看,里面除了两把青草什么都没有。

“我记得你说钓到了一条虹鳟,”父亲说,“不过也许那也是你做的梦。”

他说话的语气刺痛了我。“不,先生,”我说,“我钓到了。”

“嗯,那它肯定没有蹦出来,在被取出内脏、清理干净之后。在取出内脏并清洗之前,你不会把鱼放进鱼篮的,对吗,加里?我教你的可不止这些。”

“是的,先生,你教过,可……”

“所以,如果你不是在梦里钓到的,如果它死了之后被放在篮子里,那一定是有什么东西来把它吃了。”父亲说,然后他又快速看了身后一眼,眼睛瞪大了,仿佛听到森林里有什么东西在动。看到他额头上渗出晶莹剔透的大颗珠宝似的汗水,我并没有感到惊讶。“走吧,”他说,“我们离开这该死的地方。”

我对此表示赞成,于是,我们沿着河岸朝木桥走去,我们走得很快,一句话都没说。到了以后,父亲单膝跪地,查看了我们找到我钓竿的地方。那里也有一片枯草,凤仙花都黄了,叶子卷曲着,好像一股热浪把它们烤焦了。与此同时,我看了一眼空空如也的鱼篮。

“他一定是回去把另外那条鱼也吃了。”我说。

父亲抬头看着我,说:“另外那条鱼!”

“是的,先生。我之前没有告诉你,我还钓到了一条红点鲑,很大一条。他饿坏了,那个家伙。”我想继续说下去,那些话就在我嘴唇后面颤抖,但最后我没说出来。

我们爬上木桥,互相协助着翻过栏杆。父亲拿过我的鱼篮,往里面看了看,然后走到栏杆边,把它扔了下去。我走到他身边,刚好看到鱼篮落入水中,像条小船一样漂走了,随着水从柳条之间灌进来吃水越来越深。

“真难闻。”父亲说道,他说这话的时候并没有看我,语气听上去带着奇怪的防卫的感觉。那是我唯一一次听到他这样说话。

“是的,先生。”

“我们就跟你母亲说没找到,如果她问起的话。她要是不问,我们就什么都不说。”

“好的,先生,我们不说。”

她确实没问,我们也没说,事情就这样不了了之。

那天在森林里发生的事已经过去八十一年了,其间很多年里,我从未想起过……至少醒着的时候没想过。就像世间的任何人一样,我也对自己的梦没有把握。但是,如今老了,我仿佛会醒着做梦。疾病像很快就会吞没一座孩子遗弃的沙堡一样缠上了我,回忆也缠上了我,让我想起了一段古老的歌谣,其中一部分是这样的:“不要理会它们,它们会自己回家,身后摇着尾巴。”我想起了自己吃过的饭,玩过的游戏,表演泰戈尔的剧《邮局》时在学校的衣帽间里吻过的女孩,和我同住过的男孩,我喝的第一杯酒,抽的第一支烟(在迪基·哈默家猪圈后面的玉米皮上,我还吐了)。但是在所有的回忆中,对黑衣人的记忆最为强烈,散发着幽灵般的微光。他真实存在,他是魔王,那天我不是他的使命所在,或者就是运气所致。我越来越强烈地感觉到,从他手中逃脱是我运气好——纯粹是运气,而不是我一生敬奉和歌颂的上帝插手的结果。

当我躺在养老院的房间里时,在这座被摧毁的沙堡里,也就是我的身体里,我告诉自己不用害怕魔王——我这辈子过得美好,待人仁慈,所以不用害怕魔王。有时,我提醒自己,那年夏天晚些时候,是我把母亲哄骗回了教堂,而不是我父亲。然后,在黑暗中,这些想法并不能让我感到轻松或宽慰。黑暗中传来一个声音,小声说九岁的我也没有做过任何让我应当害怕魔王的事……但魔王还是来了。我有时在黑暗中听到那个声音变得更小了,小到人无法听到的程度。大鱼!它用透着克制的贪婪语气低声说,道德世界里的所有真理在它的饥饿面前悉数崩溃。大——鱼!

很久之前,魔王来找过我一次。万一他现在再来呢?现在我老了,跑不动了,甚至不用拐杖都去不了洗手间。我也没有又大又好的红点鲑来安抚他一时半刻,我老了,鱼篮也空荡荡的。万一他再回来找我呢?

万一他还饿着呢?

———

纳撒尼尔·霍桑的作品中,我最爱《年轻的古德曼·布朗》。我觉得它算得上美国作家创作的最优秀的十部作品之一。《黑衣人》是我对它的致敬。至于创作的详情,有一天我正在跟一个朋友聊天,他碰巧提到他的爷爷相信——是真的相信——二十世纪初自己曾在森林里见到过魔王。他爷爷说魔王从森林里走出来,像正常人一样开始跟他聊天。聊天的时候,他爷爷发现这个从森林里走出来的人有一双火红的眼睛,身上散发着一股硫黄味。我朋友的爷爷相信,如果魔王意识到自己认出了他,自己就没命了,所以尽量跟他正常交谈,直到他最后离开。我这个故事是从我朋友的故事生发而来,写的时候毫无乐趣可言,但我依然继续写了下去。有时候,故事会大声嚷嚷,你把它们写下来就能让它们闭嘴。我原以为这篇作品不过是一个从旁人视角讲述的单调乏味的民间传说,自然跟我非常喜欢的霍桑的作品相去甚远。当《纽约客》杂志要求刊登时,我非常震惊。等它在一九九六年获得欧·亨利短篇小说奖一等奖时,我坚信一定是有人搞错了(但这并没有阻止我接受奖项)。读者的反馈也普遍比较积极。这个故事证明,作者常常是自己作品最差的评判者。

世事无常

世事无常

作者:佚名类型:现情状态:已完结

死亡这一神秘事件,只有充满想象力的人才能理解。眼睛里有火焰跳跃的男人告诉小溪边钓鱼的男孩:你妈妈刚刚死了。寡言的年轻人定期把零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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