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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2-28 13:08:19

半罐局长

半罐局长 佚名 著

连载中 令狐阳盛琳

人气小说《半罐局长》由知名作者佚名所编写的都市风格的小说,小说中的主人公是令狐阳盛琳,文中感情叙述细腻,情节跌宕起伏,却又顺畅自然。下面是简介:一个从农村干部起家的县教育局长,中专学历,喜欢下野棋,人称令半罐。他被领导点将,接替高学历却毫无作为狼狈而逃的前任局长,用丰富的基层经验,和近似流氓的手段,一次次危机管理,成功处理校舍破旧、师资力量不足、教师***、学生被危房压死家长闹事、同僚排挤、领导打压等问题,成功实现了九年义务教育普及。最后却黯然离职。

精彩章节试读:

二“将军”

这人就活一口气,气鼓起时又大又粗,只消针尖大个眼,一漏气就瘫成一张皮。

1.

院内古榕树刚过三百年大寿,嫩叶舒展,叶面晶莹,叶尖尚呈淡淡栗红。一片一片,一层一层,为大院遮避四季风雨。阳光或月光,从叶缝中洒落下如金似银的光点,为这儿的人们点缀锦绣前程。

令狐阳在向上爬,到四楼组织部要倒三道拐。每倒一次,令狐阳心中嘀咕一次,莫非像唐僧样又要倒换通关文牒?这次不知又要倒到哪儿去。倒最后一道拐时,上面飞下来一人,是郝仁。彼此很熟,常打趣寻乐。令狐阳是饿个三天不知愁的人,看不惯郝仁成天苦大仇深的样子。今天不同,令狐阳脸色凝重,郝仁反而一脸喜色,隔着几级台阶,就伸出了往日随时揣在口袋里,难得一见的手,连说:“难为你了,难为你了。”

令狐阳握着他的手,诧异地问道:“你离婚了?还是中奖了?这样高兴。”

郝仁是怕老婆出了名的“耳朵”。令狐阳曾向他发誓:若哪天郝仁被老婆虐待死了,令狐阳一定要请人做道场超度他,早点到西天成佛,下辈子再也别娶老婆。

郝仁不好意思笑道:“哎!令狐主任就爱开玩笑,我到宣传部做副职,终于离开教育局了。”

令狐阳看看他,露出不可理喻的神态,说:“教育局又不是‘医院隔离室’,说声离开,你高兴得嘴儿都合不拢?”

郝仁笑笑说:“你去了就知道了。”松开手跑下楼去,唯恐慢了跑不脱。

令狐阳一下回过神来,喔!搞了半天是安排自己到教育局去顶他的差。心中气往上涌,我得罪谁了?把我弄到火上烤羊肉串。双脚打起架来,争着抢着往组织部部长王南下的办公室奔去。身后传来郝仁笑声,甚是开心、洒脱。

2.

郝仁一路笑呵呵地回到家中。拿出纸笔来,用楷书工工整整写上“本人已调离教育局”,抹上胶水,拉开门,将先前贴在门上的“谢绝公事拜访”的告示一把扯下,把刚写的这张端端正正贴上去,按了按四角,再偏着头满意地看了又看,这才进屋关上门,坐在沙发上,悠闲地削起苹果来。

不知几时,门外响起脚步声,然后一阵尖厉的斥责声,是何泽凤的女高音:“你眼瞎了?不看看上面写的啥?老郝已不是局长了,各自快点走开!”

这些话显然没起作用,就像过去从来没起作用一样。听话的是个“***油子”,教育上出了名的“烂棉絮”伍佗。上班时在办公室门前,下班就在局长家门前,不吵不闹,像夺命的鬼魂样依附在门枋上,让你睡觉都做噩梦。

无论郝仁写啥“告示”,伍佗只当没看见,照来无误。何泽凤也暗地里请巫师来驱鬼画符,巫师说他阳气未绝,桃符不起作用。何泽凤刚才那样的斥责,像脱硫厂的废气燃烧,天天喷发,天天无效。刚开始时,何泽凤火气很旺,进门出门时都“哐”的一声把门狠命关上***。有一次关门时,把“烂棉絮”手指砸出了血,“烂棉絮”杀猪般号叫起来,任凭郝仁一家怎么劝说,他就不到医院去。捂着鲜血长流的手指,挨个去找县委、人大、政府、政协喊冤,滴一滴血喊一声:“教育局长打人啰!……”弄得郝仁两夫妇跟在他后面通街挨个解释。打那以后,何泽凤进出关门,如操作精密仪器,看了又看,小心了又小心,生怕再挨着他哪一根汗毛。

“烂棉絮”是龙寨小学退休的炊事员,两个儿子无工作,初中没毕业要求当教师。政策不许,情理不合,权力还不够,前几届局长都怕解决了一个,不愁没有第二个。全县此类事多,郝仁没胆量也没能量来统筹解决。

听外面吵得太凶,郝仁实在忍不住,加上今天心情好,心想不当了,也该跟人家办个交接,还是开门出来见了面。郝仁客客气气对“烂棉絮”说:“这些年承蒙你天天照看。从今天起,我已不是局长了,请你饶过我好不好?”

伍佗把郝仁从头到脚看了两遍,跟昨天没两样,面带疑问:“是不是真的?”组织部没给他通气,不能怪他不晓得。

郝仁指了指门上告示说:“我都贴门上了,那还有假?”

伍佗鄙夷地说:“你扯谎弄假的时候多,哪个敢信!”

何泽凤急了,尖着嗓子喊:“不信你到教育局去问嘛,长个嘴儿做摆设呀?”

伍佗瞪了这夫妇一眼,颇感冤枉,说:“那你不早开腔?害得我白站了半天。”

这时,从何泽凤身后站出来一个年轻人,厉声说道:“现在晓得也不迟,还不快点滚开!

伍佗见年轻人态度粗暴,根本不吃这一套。他两手往袖子里一拢,伸直脖子,就要往年轻人怀里拱:“你要打人不是?我今天就不走了,看你垮台局长又能耍个啥花样出来!”

何泽凤晓得这个马蜂窝惹不得,急忙把年轻人拉进屋去。

郝仁赶紧降下调来,赔着笑脸说:“他人年轻,你别跟他一般见识。新局长下午就要上班。哦,我忘了给你说,新局长是你们龙寨的人,叫令狐阳。我已经把你的困难做了介绍,你找他去,啊……”

直到伍佗下了一层楼,郝仁才像冤魂脱身样松了一口气,把门牢牢地关上,转身对年轻人说:“对那些人最好别惹,惹上了就湿手沾面粉,甩都甩不脱。”

年轻人是何泽凤娘家侄子何五娃,站起来怯怯叫了声:“姑爷!”等郝仁在沙发上坐好,自己仍不敢坐。郝仁说:“还客啥气?坐!沾亲带戚的用不着。”

何泽凤在厨房里弄饭,听到这话,锅铲在锅沿敲了一下,连讽带刺地说:“这下知道是亲戚了。过去找你办个事,脚都要跑大,嘴皮磨起茧巴你都舍不得答应。这会儿下了课,就晓得是亲戚了。”

“唉!”郝仁叹了一口气,晓得是说何五娃改行的事。拿起先前削好的苹果,用刀划了一半,再用一根牙签轻轻挑起递给何五娃,说:“此一时,彼一时。不是不愿帮,是不愿当老师的太多了。现在乡下正缺老师,你们盘山乡凉垭村,还有一个七十多岁的私塾先生在代课。我岂敢轻易放人哪?”

“你不敢放人?我看也有那么多人改行,上个月百货公司就进了两个老师改行当售货员。偏偏把我侄儿挡起。”何泽凤越说越生气,把个锅沿敲得叮当乱响。

何五娃见姑爷难堪,忙打圆场:“姑爷也为难,全是些关系户,拿着领导批的条子,他能得罪哪个?”

听这话,何泽凤更是气:“我还不是有领导的条子,厚着脸皮找刘强书记签的字,你还是不认账!”锅铲叮叮当当作响,节奏紧急如鼓点,讨伐的意味压过了锅里的炒菜香味。

郝仁隔着墙对锅铲诉说委屈:“哪是不认账,你拿来我就签了字放行,是财务上要收改行费,你不给,才挡下来的。”

郝仁的苦色,一下传染到何五娃的脸上,说:“姑爷,我们乡下学校的情况你都晓得,工资没兑现,全是发乡镇企业酒厂的土灶酒,哪来钱交改行费。”

何泽凤提起改行费又来气了,恰好炒菜起锅,该涮锅煮汤,连锅带铲父子俩一起丢进洗碗池里,新铲叮当脆响,老锅瓮声瓮气:“是哪个烂心肺出的主意。老师吃饭都困难,改行出去寻个生路,还要收三四千的改行费。他有钱交改行费,还来求你寻魂?”

郝仁护住胸口,稳住心跳,像是凭着良心在说:“别乱说哟!县政府定的。你还莫嫌高,就这样都还没挡住要改行的。”

何泽凤换了家什,“唰唰”声响,涮锅像在磨刀,狠狠地说:“既然挡不住,你又去挡啥?专门挖苦我何家屋里的人?”

郝仁想站起来,无奈双腿差点骨气,试了下又坐回去分辩:“这哪儿来的话,把你放在我这位子上也要顾影响。”

何泽凤将一瓢水“嗞”的一声倒进锅里,有了水语气也柔和下来,说:“就是晓得你在这位子上为难,我才没逼你。现在你不在位子上了,这下不会为难了吧!五娃儿,把报告拿出来给他重新签。”

郝仁刚缓过气来,想起了该笑,总觉苦涩,说:“我都没当了,还签什么字嘛,不是更叫我为难吗?”

说话间,何泽凤从厨房出来,接过何五娃手中的报告,塞给郝仁,命令道:“别说空话,签!写前几天的日期,我拿去找你们财务室办。”

郝仁拿起笔,在妻子的逼视下,一脸无奈,喃喃自语道:“签了还不是白签,没有用的。”胡乱下笔应付,竟把“仁”的单人旁写小了,形同“郝二”。

何泽凤拿起来瞟了一眼,指着他训斥:“这‘人’到哪儿去了,官不当就把人弄丢了,真是个‘二’!”

何五娃不敢言语,姑姑的家风看来比姑父的校风管得更严。

3.

组织部在大楼第四层东边向阳处,古榕树正对其中,高枝翘楚。部长办公室好找,不用看门牌,只消看过道里离垃圾篓最近的那间就是。办公室主任几次提出要把垃圾篓子挪远点,王南下不同意,说他的垃圾产生多,放近点图个清理方便。

令狐阳推开门,一股烟味直往外冲。烟雾中,他好容易才看清王南下坐在藤椅上批材料。面前烟灰缸堆满烟屁股,旁边茶水杯子搁了好几个,全有残茶未倒。这一不怕乱二不怕脏的习惯,与令狐阳相同,两人所以谈得来。王南下叫令狐阳进来,见令狐阳出气不匀,微微一笑,说:“别急,喝点水再说。”

王南下太了解令狐阳。他看着令狐阳从生产队长一步步干到现在。去年换届,令狐阳作为县级领导人选,是他陪地区组织部的人去考察的。郑华刚来,听人说令狐阳是出了名的半罐水,还专门来问过王南下。王南下笑着解释,那是说他下象棋猴抓抓的不沉着。郑华说,棋品如人品,看来还是不成熟。王南下认真辩护起来,说彭老总下棋还悔棋呢,在战场上照样打胜仗。王南下说得再多,终归无效。郑华认定令狐阳是个半罐水,最后还是把他从候选人中刷下来了。

王南下知道令狐阳为这事窝着火,现在又安排他去一个难搞的部门,料定他火气大。王南下做了心理准备,要让他泄泄火才会心情平和去上任。

令狐阳啜了一口茶,急火火地问:“老部长,谁推荐我去的?你不能瞒我。”

王南下见他急,偏来个慢节奏。故意问他:“推荐你到哪儿去?”

令狐阳最怕这种火燎裤裆喊暖和的人:“当教育局长呗!”

“谁告诉你的?我咋不晓得。”王南下装着一脸茫然。

令狐阳耐不住了:“唉!老部长,别逗我了,你就跟我直说,谁的主意?”

王南下收起笑容,磨他性子也得适可而止:“县委的决定,当然是县委书记的主意。”

令狐阳把茶杯一推:“我就知道是他,我不去!提拔的时候嫌我是半罐水,这下要我去蹚地雷,就不嫌我是半罐水了?请转告郑书记,就说我令狐阳干一行,爱一行,喜欢上研究室了,哪儿我也不去。”

王南下拿过烟盒弹出一支取来含着,再弹出一支递给令狐阳。令狐阳直摆手不要,着急地说:“老领导,我谢谢你,不抽烟说说话行不?”

王南下把已擦燃的火柴甩灭,从嘴里取下烟,与火柴一起放在茶几上,对令狐阳说:“行,我不抽烟,听你说!”

“我说过了,我是半罐水,当不下来。”

“就这理由?等会儿我去向郑书记说,就说你说的,郑书记看不起我这半罐水,我也不去为他蹚地雷。”王南下学令狐阳的口气说。

“唉!老部长也是的,这个话你圆得过来。学历不够哇。中学校长个个都是本科毕业,我才一个电大专科生,一天书没教过,服不了众。”令狐阳言辞恳切,由不得人不信。

王南下笑笑说:“令狐阳,你这是在说自己呢,还是在挖苦别人?明知道我是一个小学生,郑书记也就一个高中生,按你的说法,不都该下课?”

令狐阳见扯到县委书记身上,急了:“我没有说你和郑书记。不说学历,换个说法,就说我性格暴躁,不会与知识分子打交道。真的,你知道我们家是土匪出身。像我这号人,从胎中就带有匪气。一直在农村工作,跟农民打交道那一套我懂,袖子一挽,拿酒来,只要酒喝通了,啥事都通了。现在叫我去跟教书先生抠字眼,哪能行?我从小见了先生就尿急,别说领导他们,见面气势上就输了一截,自己丢脸是小事,误了工作是大事。”自毁,有时也是遁法,只图说脱,顾不得体面。

王南下把脸一沉,说:“不行!你小子莫耍滑。管你是土匪还是强盗,只要安排你做好事,你就得做好人,不会,学都要学会。有困难说困难,有要求说要求,别在这里讲价钱,发牢骚,听见没有!”

令狐阳不听他这一套,仍是嬉皮笑脸地说:“老领导,我是你一手提起来的,我真栽在教育这烂泥坑里,你脸上也无光。”说到这,把脸上笑容一收,“组织上安排总不能扁担做裤腰带——硬扳,你总得让我明白任命理由吧!”说着跟王南下扳起指头来,“这次不能算提拔吧,一个级别;轮换又不到年限;说锻炼吧,我才从基层回来;就算处分嘛,纪委也得给张纸角角哟。下棋还讲个棋规,你总不能马飞田,車翻山嘛?这不明不白的,我不去!”

王南下从他一通牢骚话中听出几分委屈来,说:“令狐阳,教育上虽说眼前困难点,比你那个政研室还是天地宽些,够你施展手脚的。给你这个机会你不要,今后别怪谁把你埋在一个凼凼里憋屈了你。”

先前发泄一通后,令狐阳气也消了一些,把声音放软下来说:“老部长,我这些日子,在政研室闲惯了。上班读读书,写写文章,空闲下来喝喝茶,下下棋,无忧无虑多自在。你看那《西游记》里描写的神仙生活。”说到这里,令狐阳用说书人的腔调,抑扬顿挫评说起来,“遥望苍松翠柏之下,几位仙翁品茗对弈。神仙不也就是喝茶下棋。俗话说,讨口三年不当官,闲惯了的人把那名也好,利也好都看淡了。我妈临死时对我要求也低,说只要不像你爷那样当土匪,干啥都行。”

王南下说:“教育局长又不是土匪,正合***心意。”

令狐阳脸一掉,再回过来说:“别气我。我妈死时若是知道有个教育局更难搞,肯定会说,就当土匪算了,也比当那玩意儿干不好丢人现眼强。”

话说到这里,王南下不想与他再瞎掰啥,回了句:“行!你回去吧,我给郑书记汇报了再通知你。”

今夜月朦胧,令狐阳愣在月影里,与天上星星相互眨巴着。令狐阳晃了晃头,眼前街灯明亮,远处山水模糊。

4.

觅食归来的鸟儿歇满了古榕树,巢里雏鸟叽叽喳喳向大鸟讨食。

书记办公室的灯亮了,郑华正接受新华社记者采访。

县委宣传部部长田智向记者介绍了教师工资兑现情况,说通过全县上下共同努力,到教师节前,已基本兑现教师工资,杜绝了打白条现象。当记者问到,部分乡镇用酒抵工资的事怎么解决?田智看了看郑华,这个事他确实没想到,即使想到了,他也不能擅自对外说。

郑华从田智眼神中看出了难处,把话头接过来说:“县委就此事做了专门研究,采取了组织措施,由年富力强的政研室主任令狐阳同志任教育局长。县委给他第一项任务,就是半年内务必解决拖欠教师工资的问题。令狐阳同志已立下军令状,到期不完成任务,他***职……”

正说着,王南下打来电话,刚说了句令狐阳不愿干,就被郑华打断,说我这里有客人,等会儿你过来。

像送大爷样送走了记者,郑华搓搓手想,教育上这一大摊子事儿,得快点催人去领着。这才记起王南下在电话上说令狐阳扯皮的事,心里发毛,这小子狗坐轿子不识抬举!一个电话把王南下找来,劈头问道:“令狐阳为啥不去?”

王南下说令狐阳才调动不久,他不想离开政研室,还说下棋都要讲个棋规,总不能马飞田車翻山?郑华皱了皱眉头说:“还扯上象棋了,生就是个半罐水。”

王南下接着郑的话说:“令狐阳说像他那样穿衣服撩衣扎袖的人,最适合在农村干。与知识分子打交道,他那半罐水缺少那份耐心。”

“什么半罐水,这是赌气话,冲我来的。”郑华把手中茶杯重重一搁,“这小子还使性子,出个通知,先把他政研室主任给撤了,看他去不去?”

窗外“扑哧”一声,几只夜鸟惊飞,黑影一个接一个掠过。

王南下不吭声,伸手去包里摸烟,一想到郑华不抽烟,手又缩回来放在桌上,说:“据我的了解,这招对他不灵。”

郑华一脸正色说:“你以为我在吓他不是?他再说个不字,你就按我说的去做。”

王南下不好坚持,说:“好的,我按书记说的办,就是怕……”话到此打了个顿。

“你怕什么?还怕他上山当土匪不成。”

“那倒不是。我就怕他思想不通,去了出工不出力,班子等于白调整了。”

郑华压了压火说:“那你说该怎么办,总不能组织上去给他个人道歉,去给他封官许愿。”

王南下知趣地站起来告别:“我这就回去发通知。”

郑华想了想,把王南下叫回来,伸出手向下点了点说:“先别忙,你看看还有没有说话他愿听的人,请来一起做做工作。”

王南下说:“有一个人的话,他肯定听。”

“谁?”

“政府办公室的龙文章。”

“扑棱棱”飞鸟在黑暗中盘旋几圈后,重新落在古榕树上抖抖身子,夜重归于寂静。

5.

县政府办公室龙文章是令狐阳初中的班主任,极温和一个人,看他黑脸如同看日全食一样少见。听说郑华找,龙文章丢下手中笔就赶到县委去。

郑华把令狐阳的事跟龙文章说了。

龙文章说:“郑书记交代的事,确实没把握。令狐阳从小是个淘气包。常常自吹说,别人说得再凶,我自岿然不动。有一次上语文课,我有意抽问他,‘岿然不动’咋解释?他说就是‘不卵(理)他’的意思,弄得我哭笑不得。我虽说是他班主任,他从来没把我当老师,全当是社会上朋友一样,哥们儿长哥们儿短的。说点小事估计没问题,说到政治上的去留,王部长都没做通工作,他恐怕也不会卵我!”

郑华听龙文章叫苦,心中很是不舒服。见他唯唯诺诺的老实样子,心中有火不忍发出来,再多说下去也无益:“你试试看,通不通给我回个电话。”

龙文章出门后,郑华思前想后,很不是滋味。选一个人当局长,弄得像拉壮丁似的,若不是顾及自己形象,早就换人了。

而今干部要年轻化,知识化,专业化,文凭比金子还贵重。前届领导专门从北京动员回来两个名牌大学毕业生。一个是宣传部长田智,一个是郝仁。郝仁因为在学校干过,做了教育局长。郝仁教学管理没问题,提到危房改造、拖欠工资、教师改行就头痛,说他在学校没学过。长期被***人员指指戳戳骂,他也规规矩矩听,不知情的还认为是他在***。这次教育上又是闹事,又是安全事故。正是用人时,他却知难而病,还没追究他的责任,他的辞职书倒抢先递上来,逼你换人。

谁去?物色了四五个,懂行的更懂得困难,一个个听到消息就四方托人说情不当。本一个无人愿干的事,当王南下推荐令狐阳时,常委会上像油锅里丢了一把盐样炸开了。大家先是愣眉鼓眼把王南下盯住不说话,那眼神分明是在质询:你怎么提这样一个怪模怪样的人选?令狐阳在大家心中就是一个半罐水,若说是边防上打起来,要组织人上前线,选他当个敢死队长没说的,就像当年送他爷爷到台儿庄一样。让他到知识分子成堆的地方去当头,大家不仅是不信任,简直就认为这是细娃娃办家家,当儿戏。

纪委书记宋季说:“令狐阳当教育局长,开玩笑嗦!这个人多野,弄到山上打猎撵野兔差不多。他做事从来不按章法来,无论在哪个岗位上当头,那告状信成雪片飞,他自己都说是月月被告,年年被查。用这样的人当教育局长,是嫌纪委案子少了不是?”

分管教育的副书记刘强取下眼镜,用衣袖擦了擦,重新戴上,对左右点点头,表示对这个人选感到好笑,说:“教育局长过去叫啥?叫庠老,叫教谕,得斯文儒雅才行。就他那衣冠不整的邋遢样,进酒店都会被赶出来。回机关不到一年,除了几个书记外,与谁打招呼都是哥们儿兄弟,连妇联秦主席都成了他哥们儿。还一个叫,一个应的。就这样一个人当教育局长,进学校不被轰出来才怪。”

王南下听了不以为然,当教育局长还扯上衣着了。你刘强穿着倒挺光鲜,从头到脚擦得油光光的,还不照样在县中被轰出来过。

同样不以为然的还有秦洁。她看了一眼刘强,心中嘀咕道:哥们儿又怎么了?哥们耿直。不像你姓刘的花花肠子多。

郑华看反对意见这样多,再说下去还不知又钻出些什么来,会把事情搅黄。非常之事得用非常之人。先前几位提的都是事实,只是把特点和缺点搞混淆了。会议不能失控,他咳了一声,跟奉志交换一个眼色,说:“我们现在定的是一个局长,属政府序列,今后长期要同奉县长打交道,我们还是来听听奉县长意见。”

奉志也咳了一声,算是回应郑书记。他是县委第一副书记,声音居高发出:“说到令狐阳,别人不了解,我还是了解。先前老宋说得不错,告他的人是不少,月月都有,你们也年年在查。查的结果怎样呢?”

宋季答了一句:“那小子滑,尽是踩着线走。前几年挪用计划生育款三十多万,按《条例》处分他绝对够格。后来苏书记说他用来修了学校就算了。也说得过去。但若大家都像他那样干的话,全县都要乱套。”

奉志笑了,接着他的话说:“告状信不是选票,不能数张数来定人好坏。”话完,喝口水把脸转向刘强说:“令狐阳不修边幅穿着随意惯了,别说你刘书记看不顺眼,她婆娘看了几十年都没看顺眼。衣冠不整可以改,至于能不能进高档酒店,会不会被学校赶出来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当区委书记时,那个区八个乡的教师好几百人,那是特别喜欢他。”

刘强嘀咕了一句:“抓款修学校,教师当然喜欢他。”

奉志没理睬,只顾说:“从令狐阳过去看,每一个岗位都干好了的,我相信这一次他照样能干好。对不对,郑书记定。”

郑华赶紧说了句:“我也说说个人意见。我们定人不能离开事。我们教育上有什么事?拖欠教师工资,危房大量存在,教师改行成风,成天为这些事***的人不断。我们需要一个人顶上去。只要能把这些事办好,学历也好,方法也好,叫庠老也好,叫响马也好,还有什么什么……”他用手指了指刘强,示意要他提醒一下。可没等刘强提醒,他自己想起来了:“唔!对了,穿着形象也好,都不是问题。只要他能把这些事办好,别说衣冠不整,就是穿个开裆裤,我也没意见。”大家一下笑出声来,郑华自己也笑了,继续说:“他这个人好不好,我没有你们了解。他把这事办好了,我就认为好。若是办砸了,我就认为不好。至于他不依章法乱来,犯了哪一条,你宋书记就以哪一条治他。若是哪一天教师们看他不顺眼,把他轰出来了,刘书记你也用不着送到我这儿来,直接找个差使给打发就行了。”

回想到这儿,郑华端起桌上的茶水抿了一口,把心中的火气压压。真没料到,县委费心费力把令狐阳定下来,这小子却耍赖了。郑华捋捋头发,拿起电话通知王南下,要他去把令狐阳给找来,他要亲自跟这个人谈谈。

下雨了,淅淅沥沥掉进河里,水面满是编织好的连环。

6.

令狐阳在龙文章家里,两人正关在卧室里交谈。连茶水也没一杯,直奔主题。性急的令狐阳先开口:“老师,你真的答应郑书记了?”

“我答应他来做工作,可没答应保证做好工作。”

“这就对了。就是一棋子,也不能由人任意摆来摆去。嫌弃半罐水的气,我还没怄醒呢。”

“我知道你在将他军,逼老帅出来见面。”

“也不全是,我真不想去当他那个狗屁教育局长。”

“唔!教育上活路是苦了点。”

“不是怕苦,我就一个下苦力的命,到哪也是干苦活。教育上实在太难了!”

“也是,拖欠工资,危房改造,教师改行,件件都是硬骨头。”

“这些还是眼前的小麻烦,再等几年问题更大,更难办。”

“唔?”

“喂!你看过《人口普查报告》没有?”

“我这里有一份,还没来得及细看。”

“你看了就知道。现在全县每年招小学新生15万人,再过四五年,就这样多。”话完令狐阳合拢五指甩了甩。

“五万啦?”

“现在全县在校生15万,再过七八年就是这样子。”令狐阳张开五指翻了翻。

“三十万,天啦!”

“你算看,要多少教室来装?要多少老师来教?先别说什么教师学历达标,就是凑足人数都难。”

“那有啥,有多少教室办多少班,有多少教师收多少学生。”

“有那样轻松又好了。国家已立了法,要普及九年义务教育,你不收完走不脱。今年县城闹事,你晓得吗?”

“晓得呀!是我去解决的。学校连过道都加了位子,硬挤下去的。”

“那明年呢?”

“唔!”龙文章沉思了一会儿,说:“郑书记那儿还见不见?”

“不见怎么行,躲是躲不脱。”

“我认为见面说清好。我这就打电话给他,就说你要求见他。”

“行!”

龙文章对令狐阳说:“见了郑书记,你若是真心不愿干,啥理由都可说,千万别说先前那些困难。你说得越凶,他越不放手。若是你想通了愿干,公家的事,以后再说,千万别忘了你个人的退路要说好。不能太油,别说崩了。”

令狐阳点点头,说:“我晓得,下和棋。”

7.

雨住了,江面归于平静。一位钓者稳坐磐石垂钓,静候鱼儿上钩。

令狐阳敲了敲门,郑华在里面喊了一声:“进来!”令狐阳推开门一看,郑华正与秘书王伟下象棋。知道是令狐阳进来,郑华头也没抬,盯着棋盘问了一句:“说是你也会下棋呀?”

令狐阳不知这话含义,“嘿嘿”一笑说:“说来不怕郑书记笑话,我是全县出了名的半罐水。郑书记你也有这个瘾啦?”

“说的啥话!”王伟纠正道,“这叫雅兴。”

令狐阳硬生生地被一个小秘书纠正过来,闪了腰样不舒服。想起老师才提醒过,领导面前不能油,马上改口说:“说快了,叫雅兴,雅兴!”

“你有没有这个雅兴来一盘?”郑华漫不经心地说道。

郑华话落地,王伟马上让出位置。令狐阳棋瘾再大,这时也没心思下棋。无奈位置已让出,又不能扫郑华的兴,只得坐下去,小心翼翼地露出话来试探:“郑书记,你找我说啥事?”

郑华一边摆棋,一边随意说:“别慌,先下盘棋再说正事。”

而今的令狐阳,再不是几年前与苏奇下冻棋时的令狐阳,知道对面坐着的是谁,再不能逞强使狠,暗暗下定主意要不露声色让郑华赢个高兴。要知道,令狐阳让棋的本事不比赢棋的本事差。

没走几步,令狐阳就知道郑华是个才入门的新手,顶多也就一个“少半罐水”,便暗中用心。先是把他当作《西游记》里的鲤鱼精,变换花样送子上门给郑华吃。郑华连看都不看一眼,一副正人君子相,拒绝行贿受贿,仍按自个的思路行棋。令狐阳偷看了一下郑华的眼色,见他既不动心又不动情,索性再亮开胸膛让他杀。郑华拘礼样东躲西闪,就是不杀。这盘棋让王伟看得稀奇,好比两剑客对阵,郑华手持一把利剑,令狐阳则露出胸膛往剑上撞,只消一剑就可了结。郑华偏偏剑走偏锋,东一下,西一下,尽往对方屁股上扎,直到令狐阳两瓣屁股扎得稀烂,血流干净才死。

令狐阳心中隐隐不快。见过不领情的,没见过这样不领情的,露出胸膛你不杀,偏要杀屁股,非要弄得人难堪你才安逸,忍不住眉头一皱。郑华装作没看见,仍是随意地说:“这棋是不是你让的?”

令狐阳憋住火说:“不是不是!是郑书记下得好。”心里也得承认这棋不能算让,人家并没有按你让的招数来。不过这话也实在伤人,我不让,就你笨拙拙地扎屁股,能赢了我?心中骂道:娘的!让你二两姜,你还嫌我不识秤。若再下一盘,定要赢你个白眼仁朝天!

郑华用眼角瞟了瞟令狐阳说:“不服气是不是,再来一盘!”话完自个先动手摆棋。

这盘一开始,令狐阳把一股怨恨使在手上,一招比一招狠。郑华很快便处于下风,令狐阳接着使出一个绝招,眼看对方必输无疑。但见郑华沉稳地提起一个马,走了一个全中国都没有的奇招!马飞了个田字把令狐阳一个車吃了。令狐阳一看呆了,马走日字,怎么飞起田字来?令狐阳瞪眼看着郑华,他却一本正经地说:“看啥看?走棋!”

令狐阳好想发作,一想到今天是来谈事,又强忍回去,心里骂道:娘的,跟老子不讲规矩嗦!又继续走下一步。

接下来的一着棋,更让令狐阳眼里冒火。按棋规,車走直路炮翻山,可郑华一个車,隔着三个棋子把令狐阳的另一个車又吃了,口里还一个劲地催促:“走棋!走棋!”

这下令狐阳再也忍不住了,冲口一声:“娘的,跟老子不讲规矩嗦!”

此话一出,马上被一旁观棋的王伟厉声喝道:“令狐阳,你不像话,怎么骂起书记来了!”

这一喝,让令狐阳一个激灵清醒过来,脸上挤出笑来赔不是:“对不起!口快了。”

郑华脸上仍是一潭静水,把棋子轻轻一拂说:“不下了,谈正事。”兀自一人从沙发上离开坐回办公桌后面,指指办公桌对面椅子,对令狐阳说:“你过来坐。”

令狐阳半是懊丧半是不安,拖着脚步过去,慢慢坐下,先前准备好的话一句也记不得,心想要杀要剐,只求快点,早死早超生。

郑华用平和口气问令狐阳:“你先前骂的什么?再来一遍。”

令狐阳自知理亏,笑得很僵硬:“过都过了的事,我早就忘了。真的,郑书

郑华脸色骤然一变,一团和气成了满脸怒气,将桌子一拍,用令狐阳的腔调一声棒喝:

“娘的,你跟老子不讲规矩嗦!”

记,我这个人记性差。”

“唔!你记性差不是?”

“真的记性差,我就这毛病改不了。”

“那以前的半罐水,你咋记得清清楚楚的?”郑华的话意味深长。

“哎!郑书记你的记性好,我早就忘完了。”

“你忘了,我还记得,你骂我不讲规矩是不是。”语气仍是平和,“你骂得对,是我不讲象棋规矩,你该骂。”话完,郑华脸色骤然一变,一团和气成了满脸怒气,将桌子一拍,用令狐阳的腔调一声棒喝:“娘的,你跟老子不讲规矩嗦!组织上调你敢不去,共产党规矩还赶不上你象棋规矩了?!”

令狐阳额头上虚汗直冒,口里直说:“嘴快了,对不起!”

这人就活一口气,气鼓起时又大又粗,只消针尖大个眼,一漏气就瘫成一张皮。

王伟“扑哧”一声差点笑出来。见郑书记拿眼睛瞪他,赶紧捂着嘴出去把门关上。

他俩在里面说了很久,说些什么,没人知道,只知道令狐阳第二天就到教育局上班了。后来在棋园里被人问起与郑华下棋的事,他极不情愿地说了一句:“郑书记棋下得好。”此外再无别话,如罐底被震裂漏了水,再晃荡起来,声音嘶哑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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